冬至珍重待春风

曾经一起春风少年而久未联系的老同学，回忆起青春万岁的光辉岁月，一起感叹时光飞逝时不我待，言及年底繁忙、时下冬寒，她友爱留言：“珍重。”我信口回应：“珍重。珍重待春风。”

珍重待春风，言之一出，联想起今日冬至，遂想起冬至节气的一个传统风俗，始觉得对时光变换的敏感、对节气顺延的自觉、对春风回归的信念，都已自觉不自觉地圆融为一种生活态度，一份珍重的精神已然自足自在。

南朝梁代宗懔的《荆楚岁时记》有记“俗用冬至日数及九九八十一日，为寒尽”，最早记载了冬至九九八十一日寒尽春回的时令气象，随后渐渐形成并沿袭为冬至“数九”的消寒风俗，是以冬至为数九第一天，九天作一单元，连数九个九天，到九九共八十一天，即冬去春回。具体又为贴绘九九消寒图的习俗，并有“写九”和“画九”的图式。

元代诗人杨允孚写有《滦京杂咏一百首》，其中一首诗曰：“试数窗间九九图，余寒消尽暖回初。梅花点遍无余白，看到今朝是杏株。”并注曰：“冬至后，贴梅花一枝于窗间，佳人晓妆，日以胭脂图一圈，八十一圈既足，变作杏花，即暖回矣。”这点染梅花、胭脂涂红九九图的做法，就是“画九”。

还有明代刘侗《帝京景物略》有记：“冬至之日，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染花瓣还要讲究“上点阴，下点晴，左点雨，右点风，若是下雪点当中。”清代《帝京岁时纪胜》也有同样染素梅的冬至风俗记载。这也都是“画九”。

《清稗类钞?时令类》有记：“宣宗御制词，有‘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二句，句各九言，言各九画，其后双钩之，装潢成幅，曰九九消寒图。题‘管城春色’四字于其端，南书房翰林日以阴晴风雪注之，自冬至始，日填一画，凡八十一日而毕事。”这是“写九”。我喜欢这个“珍重待春风”，有着矢志不渝般的殷殷深情。

无论怎样的“画九”“写九”，其实都是由一年中最寒冷日子到春暖花开日子的简要日历，这不止是宫廷或民间的古时传统，我觉得、涵合着我们自冬至春的美好言行，这更是一种至今都难能可贵的人生姿态，是怀着希望的期许，是持有信念的信守，这样一日一个印记的实实在在认认真真的郑重其事煞有介事的与时俱进、顺时而为，都是对时光对人生对世界对自己的珍惜和善待，盈满了珍重而不虚度的好意。

画出的梅花，写就的垂柳，期待的春风，这梅花这垂柳这春风写画得就是那么偶然吗？我相信、这既是对时令植物应时联系的自然而然，更是人心所向的自我选择的必然当然，梅花的不屈品格、垂柳的依依情怀，终究都是我们的意志表达、心灵寄托。由梅到杏，由冬到春，是描摹更是审美，是消寒更是迎春，写画九九消寒图承载着国人多么朴素而风雅的胸襟精神。

我读杜甫的《小至》：“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管动飞灰。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总会想起宋代朱淑真的《冬至》：“黄钟应律好风催，阴伏阳升淑气回。葵影便移长至日，梅花先趁小寒开。八神表日占和岁，六管飞葭动细灰。已有岸旁迎腊柳，参差又欲领春来。”

两两比较就会发现，两首诗何其相像，都写的冬至节气，都写明冬至阳生，都写到柳和梅花，都写出了春又来的欢悦和隆冬中不屈的力量。只是，杜甫诗意更多深沉阳刚悲悯，朱淑真诗意更多贤淑明快晴柔，何况杜甫诗当先，朱淑真写得再好也还是对杜甫同学这篇冬至诗意的模仿和借鉴，而鉴于对冬至的热爱对古人的尊重，愚顽的我又岂能忍心说谁抄袭。

一个是“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一个是“已有岸旁迎腊柳，梅花先趁小寒开”，其中的花木递进意象自是彰显，但所写非虚，这都是二位诗人各自真实所见的冬至物候，试想、二位是不是也贴绘过九九消寒图呢？古今一如，要我说，这样的冬至诗篇已是“写九”“画九”的美妙起笔，已然春风珍重。

我观山大新校草木，依然都在对冬至做着自己的候应：那两树蜡梅已经先趁小寒开，青黄相接的叶子尚在；那两棵大柳树尚未落尽柳叶，柳芽却已出现；红梅和杨树，花蕾在枝头遍布；枇杷花事阑珊，已在孕育果实；南天竹的红果红到最红的时候，但要到最美的时候，还需要雪花来暗香盈袖……

忽发思想：每一样草木都以自己的冬日形象和方式在致敬冬至，谁又能说它们就不懂九九消寒图的风俗、就不会写画九九消寒图呢？它们也一样要由冬藏到春生，在寒冷有时冰封有时萧索有时枯淡有时的同时，谁说它们就不怀持希望而不珍重待春风？那些花朵花蕾果实那些鸟巢鹊喜鸟鸣，就是以自己的风貌气象在数九呐，每一天自强不息的生长都朝着春暖花开的方向，多么本真的珍重待春风。

这个冬至，济南的冬天虽然寒意本然，却没有我期待的“数九寒天下大雪”胜景，有风吹来亦吹面不寒，简直像春风拂面。那么，这样的冬日暖意中，我顺意说出“珍重待春风”，却因为不足够寒冷就似乎不足够风骨锤炼意志坚定，是不是这待春风的珍重就仿佛显得不那么足够真诚？毕竟时值寒冬，感受寒意的同时，善加珍重的同时，好期待、那春水初生春林初盛的十里春风。

随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