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刀尖上的泪滴下部

时间:2021-12-9来源:感冒论坛 作者:佚名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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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泪滴》:洛桑卓玛

清晨,阳光闪耀着七彩的光芒,几片薄薄的云和牛群在草原上游荡。袋里的青稞没剩多少,旺杰要到帕桑去换粮。他像往常一样在卓娅的目送中,骑着枣红马远去。

旺杰当时捏住缰绳,在卓娅脸上留下了滚烫的一吻,告诉卓娅他会早点回家的。卓娅久久地守望着旺杰远去的背影,她时刻都在感恩,是菩萨给了她世间最好的爱人,她的生命里不能没有旺杰,那怕一天不见,她都觉得悲伤,觉得心口空空的,无论做什么,总是留着旁眼,守望着旺杰回家的路。

草原人们的心中都有佛,与生俱来,根深蒂固,可这天对旺杰还是对卓娅,都没得到佛的指引,那怕在梦里都没有。唯有阿妈有些担忧地看着旺杰,让他离开时戴上护身嘎乌。

黄昏时分,旺杰驮着粮,急匆匆地踏上回家的路,他想到卓娅等他的焦急模样,不由扬起马鞭放声歌唱:

“你是天上的度母,沦落凡尘只为超度我!”

转过两座山头,就可看到等候在路口的卓娅了,旺杰迫不及待的在怀里摸索。今天,他省下换粮的酥油,给卓娅换了一枚戒指,这是他想了好几个月才做的决定,虽然日子清苦了些,可卓娅爱慕、感激的眼眸落到他身上时,他感到这片草原就是天堂。

走到一低洼处,路边坐着三个陌生汉子,一个个儿挺高,戴着宽边毡帽,两个很瘦,穿着灰色藏袍。见他路过,毡帽微笑着打招呼:“你是塔公嘎然家的旺杰吗?”旺杰含笑:“找我有事吗?到我帐篷里去说吧,吃完晚饭我送你们。”

荒凉的草原上,很难遇见一个人,就是遇见了,那也是为什么事专程赶来的,不管是谁,大家都会热情地打招呼,相互帮忙解决遇到的困难,没有目的,更不是图谋不轨,除非遇见了仇人。

旺杰下马,走向三位。毡帽的微笑有几分不舍:“还是我们送你吧,你要走的路远!我们是绕西家的,我叫拉尔布,今天是为阿爸来寻仇的!”说着从背上解下枪,对准旺杰。旺杰马上赔笑:“拉尔布,我们请活佛和头人调解,我一定尽力偿还你们。”拉尔布却扣紧了扳机:“对不起旺杰,我们也知道你和你父亲都是好人,可杀父之仇我们不能不报。就是错了,下辈子我们再还你吧。”一声枪响,旺杰倒在草地上,他全身抽搐着,一只手奋力伸进怀里。瘦子抽出他的手,可怎么也拌不开紧握的拳头。他们便抽出刀,一刀刀刺穿旺杰的身体。

旺杰的阿爸向巴是个受人尊敬的长者,也是塔公村里最富足的人,家里牛羊多,马匹多。可是直到他四十岁,才生下旺杰一个独子,虽然旺杰有几个姐姐,可草原上,一个家庭里没个男人,是要受人欺负的,特别是几个姐姐,没个弟弟依靠,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样的男人。直从有了旺杰,向巴开始一心一意教导儿子,恨不得让他在一夜之间长成一条男子汉。

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所有的牦牛都在帐篷外安静的酣睡。向巴也沉入梦想。夜半,藏獒惊吠,牦牛窸窸窣窣地乱跑。向巴赶忙提起长枪,冲出帐篷。只看到一个男人正骑着马,牵着他家的一头牦牛匆匆远去。向巴对准偷牛贼的背影叩动扳机。

偷牛贼在枪响中倒下了,藏獒扑上去。向巴赶到时,偷牛贼手里握着刀,正和藏獒厮杀。向巴吼住藏獒,看到偷牛贼的腿上正淌着血,他也没多说,把偷牛贼扶到帐篷里帮着处理伤口。

第二天,周边的牧人们都过来问昨晚的情况。看到偷牛贼还在向巴家里,都露出鄙夷的眼神取笑:“捞不到鱼不说,还打湿了屁股。”

偷牛贼的额头冒出汗,牙齿咬得嘎嘎地响:“老虎也有闪腰的时候,没人一辈子不跌倒一次。”大家围过去,像看着一个小丑,偷牛贼的狂妄激起大家的挑逗:“你这那是老虎,只是一只病猫。”有的人接嘴:“也真不好说,虎死了,豹老了,野猫说不定就称王了。”大家再次轰堂大笑。

偷牛贼的眼里冒出火,脸色也憋得红杀杀的:“禽兽的花纹在外表,人的心智靠内在,你们别太小瞧了人。那天我让你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有个小伙子一巴掌打在偷牛贼脸上:“你的命都捏在我们手里,还敢口出狂言。”向巴走出人群,劝开小伙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他已经受伤了。”大家还是愤愤不平:“如果他还来咱们村偷牛怎么办?”向巴保证:“如果下次再来,不用你们操心,我一定不会放过他。”大家见向巴都把话说在这份上,也就不在追究了。

向巴把偷牛贼放上马,让他牵上昨夜要偷的那头牛:“是条汉子就收手吧,别让所有人都瞧不起你。”偷牛贼低着头,恶狠狠的:“我绝对不会忘记今天所受的耻辱。”向巴望着远方:“人间有千万条路,求你别再撞到我的枪口上。如果你决定只记仇,不记恩,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偷牛贼也望着远方:“有些时候,老天就这样狭隘,天大地大,偏偏让我们相撞。”向巴挥了挥手:“你去吧,老天不会让我一直这么仁慈下去的。”

偷牛贼一鞭子挥去,马向前奔去,身后的牛吽吽叫唤着,半天跟不上。

大家在身后感叹:“这向巴大哥也真是,哪有这么对待偷牛贼的。”向巴向大家笑着:“下辈子他会还我的。”

这个偷牛贼就是蒲巴。他对自己今天所面对的困遇感到无地自容,特别是身后的牛,像颗钉子,钉在他心上。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偷牛贼,知道他会把孩子们也会带成偷牛贼,可绝对不会用今天这样的方式让他们收手。这绝对不是劝诫,而是取辱。

蒲巴把向巴给他的牛杀了,让两个儿子去还给向巴,同时捎上一句话:“比起尊严,生命算不了什么。”向巴苦笑了几声,带话给蒲巴:“只有智慧和慈悲才能赢得无上的尊严,长刀和长枪遭遇的只有无尽的仇恨!”

蒲巴把伤养好后,第一件事就是又到塔公牧场上去偷牛。他想好了把向巴家所有的牛都偷光,直到向巴在所有村人面前跪下来求他,他就会把所有的牛都换给他,包括生下的小牛,一个不剩地还给他。

就是当个偷牛贼,他也要当个有头有脸的偷牛贼,他可以让大家害怕他,厌恶他,痛恨他,但绝不能让大家取笑他,藐视他,甚至是羞辱他,这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容忍的事。

他心意已决,就带着大儿子,一次次靠近向巴的帐篷。他为自己和儿子备了最好的马,缝了夜行的黑衣,又在酥油糌粑里包上毒草,喂死了向巴家的三条藏獒。就这样锲而不舍,短短三个月的夏季,他已经偷盗了向巴家的二十三头牛。

向巴有些忍不住了,他拿出长枪擦了又擦,也许注定他就是这个偷牛贼的克星,或者是他上辈子欠他,这辈子需要偿还。

又是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向巴再也无法入睡,他想今夜兑现自己对村里人的诺言。但也许死的是自己,因为自己总是心慈手软,而向巴是个残忍的家伙。

也不知等了多久,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向牛群靠近。他悄悄扣紧扳机,靠近发出声响的地方。只见黑暗中有个人正往牛脖子上套绳索。向巴对着那人扣动扳机,只听“呯——”的一声,那人应声倒下。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个稚嫩的声音:“阿爸——阿爸——你怎么了?向巴把枪口对着这个声音,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扑在蒲巴身上,呜呜哭起来:“阿爸,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蒲巴伸出手,抚摸着孩子的脸:“拉尔布,草原上的男人只流血,不流泪。阿爸输了,你要为阿爸报仇。”叫拉尔布的小男孩茫然地看着阿爸:“阿爸,我现在就去找凶手?”蒲巴握住拉尔布的手:“等你有了准备再去。别像今夜的阿爸。”

向巴握枪的手颤抖起来:“他还是个孩子,就这样让他跟着干尽坏事的阿爸去?”他又摇着头:“不!也许他会改好,也许他不会再步入阿爸的后尘。我为什么不给他一次机会呢。”

向巴悄悄地消失在黑暗里,直到目送着拉尔布把他阿爸驮走,才哀叹一声,往家走去。

蒲巴在回家的途中就死了。拉尔布一刻都没忘记阿爸临死时的话,他等待着自己长得强壮一些,等待着两个弟弟长得高大一些。外人总说他阿爸的死是罪有应得,他觉得无所谓,因为阿爸说过可以让别人觉得你可怕,但不能让别人觉得你可笑。

而他很气愤的是阿妈也劝导他:“孩子,你阿爸心里只有毫无意义的尊严和仇恨,这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胸怀。”她看到拉尔布没反对,也就继续:“我感谢向巴,是他给了你阿爸应有的尊严,而你阿爸的心永远都被仇恨和自大蒙蔽着,感受不到别人的好意和宽容。”拉尔布满脸通红,大声吆喝:“阿妈,你还是我阿爸的爱人吗?你怎么能帮仇人说话?”阿妈揉搓着手里的羊毛,哀叹一声:“孩子,你阿爸已在你心里种下了魔鬼的种子。”拉尔布起身离开,忿忿不平地丢下一句话:“就算是魔鬼,我也要像阿爸一样需要尊严!”

从那以后,拉尔布再也不许阿妈提起关于阿爸的任何事,就是有什么盘算,他也背着阿妈,拉着两个弟弟悄悄商议。

蒲巴去世也有十年了,拉尔布终于筹够了钱,买了一把长枪。他知道再不能拿自己的命和两个弟弟的命去冒险了。就是去冒险,也一定要有胜算。

老天顾怜了向巴,就在拉尔布蠢蠢欲动时,他却在一次晚饭后突然离去了。

拉尔布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伤悲:向巴杀死了我阿爸,我找他报仇天经地义,可现在他走了,我不能追他到地狱。而现在只能找他儿子,这也算是天经地义,可再怎么想,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杀旺杰,虽有牵连,可很无辜,杀这样一个无辜的人,难免会心里不安。

当看着旺杰倒在血泊中,拉尔布对两个弟弟呵斥:“人都死了,你们还不停手!”两个弟弟莫名其妙:“不是你让我们下手的吗?”拉尔布带着哭腔:“他是个好人,他阿爸也是个好人。坏人是我们,是我们的阿爸!”两个弟弟不再言语。

三个人骑上马默然离开。拉尔布突然捏住缰绳,回头对两个弟弟:“千万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阿妈。这是男人之间的事,女人不懂。”两个弟弟默默点头。他们从哥哥脸上看不到半点报仇后的痛快和兴奋。

的确,像拉尔布说的,旺杰一向善良友好,从不得罪村里村外的人,也从不防备别人,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望着回家的路,直到眼眸失去最后一抹神采。

卓娅等到天黑尽了,也没等到旺杰回家,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慌,便回到帐篷,烧了点多噶,默默祈祷着,等待着。

月亮升上空荡荡的天空,星星瑟瑟发抖,卓娅安慰自己,旺杰在塔公家里有事走不开。阿妈黯然念诵着平安经。

第二天清晨,一位到塔公去朝佛的人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旺杰。他从滚落在一边的狐皮帽中,认出了这位热心的邻居,便赶到塔公嘎然家报信。家人火急火燎地赶到时,旺杰的身体早已僵硬,双眸失去了光泽。

旺杰的叔叔看着侄儿被砍花的身体,带笑的脸,他睁着血红的眼,对着尸首发誓就是到地狱也要把仇人杀死。

卓娅得知一切时,她的爱人被他家人收拾停当,装在一牛皮口袋里,她已没资格看最后一眼了。那怕痛彻心扉的哭都不敢,因为在另一个世界,她的眼泪会变成冰雹,砸在爱人身上。

卓娅眼里没一滴泪,指甲深深地陷进头皮里,血和着凌乱的发丝从指间滑落。卓娅无法相信她的旺杰真的弃她而去,她等待着天黑,等待着所有人进入梦乡。

卓娅白天留意过装旺杰的袋子放在临时帐篷的一角,里面有七个喇嘛祈诵度亡经。

夜半,卓娅潜伏到帐篷外:喇嘛们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卓娅拔出帐篷边的木塞,用尽气力把口袋拖出帐篷,悄无声息地背到不远处的玉龙湖边。

卓娅放下口袋,好半天才颤抖着解开袋口,颤抖着把旺杰卷曲的身躯慢慢放平。

灰白的月光下,爱人胸口那颗猩红的痣直戳她的心。她好一会儿才伸手,紧紧捂住嘴,那嘴张得很大,很空洞,像被抛上岸的鱼在声嘶力竭地嚎啕。她闭上眼,全身颤栗着,一根根白发吱吱地冒出来,一根根皱纹篆刻般陷下去。

过了很久,她缓过一口气,恢复了些许神智,便紧咬下巴,缓缓睁开眼。她的眼神变得老人般愚钝,心也仿佛蒙顿了一千年,对尘世的爱恨情仇已置之惘然。

她的双手依然颤抖着,却不像悲痛所致,而是岁月消磨了那双手的气力。她摆弄好旺杰的头向着月亮,双手舒坦地伸开,双腿贴着草地,又把右腿微微卷曲,像往常躺在草地上一样。她站起身,身体发出绝望的声响。

她走到河边,打湿袖子,把旺杰的头抱在怀里,用袖子一点一滴擦拭脸上的血垢,卷下身子,用舌尖一遍遍舔舐紧闭的双眼里玷污的血水,直到双眼洁净得照得见她惨白衰老的脸。她赶忙用颤抖的手让眼睛闭上,她不想让爱人看见狼狈、绝望、衰老的卓娅。

她细细抚摸爱人的身躯,被砍的伤口白惨惨的,血,留下一些弯弯曲曲的痕迹。她对着伤口轻轻吹气,把每道伤口抚平,盖上衣服。她捧起只有几根筋连着的右手,那手紧紧握着,当她的手触到这紧握的拳头时,拳头松开了,里面是戒指,镶着翠绿的松耳石,没沾一滴血。卓娅捧着戒指,眼里满是旺杰渴望的爱和仰慕。她久久地凝望着爱人,爱人曾经充满阳光的肤色,在月光下泛着青色的光,温厚的唇依然带着笑,像初次相遇的那天,两颗虎牙又白又亮,在月光下闪耀着灵气。卓娅毫无顾虑,俯下身,温柔地舔舐两颗虎牙,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冲动,却从没敢这么放肆过,而今,她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她把戒指牢牢拴在颈上,放进怀里,贴着心口。

她把爱人收拾得体后,便依偎在爱人怀里,像每个夜晚和爱人相拥而眠。

她知道自己没有福气就此跟爱人一起共赴黄泉,她不能不顾全肚子里的孩子,还有伊西卓玛,她就是死了也要照顾好这个女儿啊。

她紧紧拥着爱人的身体,回想着和爱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清晨,在太阳千丝万缕的光芒中,旺杰赶着跑远的牛,回到帐篷边等她挤奶。看到她挤奶,他把双手夹在腋窝下,暖得热乎乎后,捂到她冰冷的脸上。每挤完一头牛,卓娅一声呼唤,他把牛犊带到卓娅身边,他们借着这点空闲,会握一下手,摸一下脸,如果两个弟弟和阿妈不在,还会迅速地亲一口。爱人在亲嘴时,不管多忙,都要用手背擦拭几下嘴唇,她每次都会取笑他像个小孩子。还有每个夜晚,全家人休息后,爱人像条光滑的鱼,悄然钻进她的羊皮袄,把她搂进怀里,在她耳边呼出温热的气息:“卓娅,我好爱你!”她便贴近爱人火辣辣的身体,用舌尖摸索爱人胸口的红痣,对着它许诺:“卓娅也会爱你一万年的!”

就在前些日子,她们商议着只要攒足了钱,带阿妈到拉萨去朝拜。泽佩仁波切说过,一个人一生能到拉萨去朝拜,所有的罪孽都可洗清。他们还说好要启程时再告诉阿妈,给老人最大的惊喜。

草原尽头启明星耀眼起来,灰雀唧唧召唤着觅食。卓娅小心地捧起爱人的脚,把口袋慢慢往爱人身上拉,口袋只够拉到腰际,卓娅看看爱人,又看看口袋,全身颤抖着,双手捏得嘎嘎地响。

牛群开始骚动,藏獒加布东瞅瞅,西闻闻,不时惹得灰雀们扑闪着翅膀厌恶地躲开它。卓娅再没时间犹豫了,她站起身,像装糌粑一样,把爱人挤进口袋,黯然许久,她又敞开袋口,用额头触着爱人的额头:“但愿来生再没仇恨让我们分开!”

她颤颤巍巍地捆紧袋口,感到从没有过的空荡和寒冷,这空荡和寒冷不是来自她的身体,而是来自这个世界,这个让她没有一线生机活着而又不能死去的世界。

卓娅背着已失去温存,失去生命的爱人向帐篷走去,她知道如果有谁发现了她昨晚的一切,那她会被指认为活鬼,无论男女老少,亲朋好友,都会避她如瘟疫,她会孤苦终老,也许连菩萨也不会顾怜。

卓娅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草原上,只要人死了,那是男人和喇嘛活佛的事,女人们除了埋头做饭外,根本不能近死人的身。可又想到无论走到哪里,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了自己的爱人时,卓娅又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满怀感激,就像一个意念之外的神,给了她最后看一眼爱人的机缘!

她把口袋悄悄放回原处时,菩萨保佑了她,没人发现这一切。

第三天清晨,喇嘛们的诵经声中,一对人马阴沉着脸,对她连个清楚的交代都没有,就把她珍爱得像神灵一样的爱人驮上马背,踏上了弯弯曲曲的山路。

她痴痴地望着那条山路。爱人曾经沿着这条山路,跟随她放牧的山头,牵着她的手去找寻野葱和草莓;前几天,爱人又在这条山路上微笑着离开,留下她孤独地守望回家的路;今天,爱人又走在这条山路,将走完他的一生,走出她的视线,走到她今生今世再也无法走到的地方。如今这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却又那么刻骨铭心,仿佛隔了千年,却又都在昨天。

卓娅挺着大肚子,念着嗡嘛呢呗咪吽,不管额头磕破的血和灰尘布满双眼,不管身体触碰到泥路还是石子,她在爱人消失的那条山路上开始不知疲惫地磕长头。只有泪水将要溢出时,她才把头高高扬起,让泪水呆在眼窝里。

阿妈拄着拐杖,望着女儿渐渐远行的背影,有首逝去的歌,穿透尘埃,回荡在空寂的草原:

“那一天,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指尖的温柔;

那一年,我磕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心口的温暖;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啊,

不为福祉,只为相见你来生的容颜!”

她一步一磕头走了十三天,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来到塔公寺,塔公寺依然固守着一份褪色的暗红,金顶的神鹿安详地仰望着永恒转动的法轮,红嘴乌鸦清脆的鸣叫此起彼伏,一个老喇嘛清扫着寺院,他的脸上看不到悲,也看不到喜,就是卓娅磕头走过他身边,他依然沉浸在雨中或自己的心中。

卓娅匍匐在释迦摩尼佛主前,所有的祈愿只为心中的爱人。她不知道自己能否从失去爱人的苦难中走出来,她知道即使走过一千年,她的灵魂还是会背负着爱人的模样在浑浑噩噩的中阴界不生不灭。

当她在佛主前抬起头,喇嘛登珠微微睁开眼:“可怜的人啊,背负着这么重的苦!听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叫噶姆的女人,她生养了十个孩子,有天老三掉在河里死了,她悲痛欲绝地来到一活佛处,请求活佛想尽办法救救她孩子。活佛说只要能借到一家没死过人家的瓢,就可以救活她孩子。她飞快地跑到村里,沿路问有没有这样的瓢,她走了一家,摇头,走了两家,还是摇头,最后她走遍了那片土地的所有人家,最终还是没借到没死过人家的瓢。”卓娅静静地聆听后,悲叹一声:“我今生今世都无法走出失去爱人的痛苦。”喇嘛登珠重又闭上眼睛屏声静气,佛主前闪亮的酥油灯火嚓嚓地爆开一朵绯红的灯花,喇嘛登珠深邃的眼眸落在卓娅身上:“当你放下自己,心怀大爱时,没有悲苦,只有悲悯!”

旺杰躺过的玉龙湖边,草绿了,没有一丝忧郁,花开了,舞动着身姿,好像那里从不曾埋葬过苦难和绝望,只要季节来到,一个全新的生命会义无反顾地在那里蓬勃生长,不停不息!

卓娅失去了所有的欢乐,可看着阿妈爬满白发的双鬓,两个弟弟懵懂的眼神,肚里越来越强劲的生命和怀里沉睡的伊西卓玛,她藏起悲苦,一直把喇嘛登珠的教言当成一生的修行。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卓娅肚子痛得直不起腰,她悄悄缩到帐篷外的空地上。身体爆裂般疼楚,冷雨打在身上冒出汗,突然一个闪电,照亮了双腿间殷红的血。卓娅看到旺杰胸口猩红的痣,铺天盖地地将她包围,她只想倒在他怀里,结束一切苦难。当卓娅停止挣扎,魂魄随旺杰远行时,一个男婴却心有不甘的呱呱坠地。

男婴响亮的哭声像春天的一道惊雷,穿透黑夜,在家人耳边惊天动地地炸响。大家吓得不知所措,阿妈混沌了半辈子的思绪突然开窍:原来自己对鬼怪的认知太肤浅,对菩萨的依赖又太盲目!而勇猛的藏獒加布,居然发出猪一样的哀嚎,一骨碌钻到帐篷下寻求庇护。

卓娅抱着孩子返回帐篷,哆哆嗦嗦地在黑暗里嘀咕了一句:“阿妈,是我的孩子在哭。”阿妈半天没回过神,洛扎摸索着点上松光。当一家人看到卓娅怀里毛茸茸、红扑扑的婴儿时,阿妈忍不住扳开婴儿的双腿:一个小鸡鸡正雄赳赳地撒尿。洛扎还是惊魂未定:“真可怕!这小东西居然用牛的气力发出狼的嚎叫!”

阿妈在一天接一天的忙碌中,无声无息的老了。卓娅记得围着白袈裟的东姆喇嘛教诲过:“每一根头发白了,每一条皱纹长了,每一颗牙齿落了,都是阎王爷捎的信。”卓娅更加心痛阿妈,再也没勇气问阿妈多年埋藏在心的苦了。阿妈心里也一定藏着一道疤,就让它结痂,尘封吧,如果时间可以忘却,就让阿妈平平静静地度过余生吧,如果老天不曾忘记,总有一天会掀开这个秘密。

日子在一家人的努力下渐渐好转。两个弟弟大了,洛扎是个满怀慈悲的孩子,又酷爱学习,阿妈决定把他送到塔公寺当喇嘛。云登却每天跟着牦牛满山的跑,是卓娅不可或缺的好帮手。伊西卓玛也醒事了,长得越来越像她阿妈。卓娅看着她,有时开心地笑,有时又偷偷地落泪。她想伊西,这个倔强而又苦命的女人。

小儿子已有八岁,有着深邃的眼眸,微黑的肤色,又白又亮的小虎牙。岁月已褪去很多记忆,可我们都没忘记深爱的人,是的,这个小不点像极了旺杰。喇嘛登珠为他取名帕楚。喇嘛登珠好像洞穿了卓娅的心思:取个贱名吧,但愿能躲过人祸。

有天傍晚,天色已暗,飘着雨。卓娅好不容易等到帕楚回家时,却发现帕楚浑身是伤,满眼仇恨,对卓娅怒吼:“阿妈,告诉我——我阿爸怎么死的?我阿爸是怎么被杀死的?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丝丝阴风从卓娅心底窜起,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缩紧身子,哆哆嗦嗦地从床头的木箱上捧起塔公觉悟的佛像,虔诚地闭上双眼:“你阿爸骑马摔死的,如说谎,就让我五雷轰顶吧!”

卓娅跟阿妈商议,把牧场搬到最边远的塔克草原,那里没一家牧场,就是充满好奇的野兔,带来不详的乌鸦都不会认识他们,不知晓他们的过去,他们在那里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没过两年,也不知曾经的邻居加尔塔怎么发现了他们,也吆着牦牛,驮着帐篷,搬到了塔克草原。虽然卓娅心里不快,毕竟这空旷的草原上有了同类而感到些许温暖。

加尔塔是个游手好闲的酒鬼,不会错,十有九个酒鬼都是好色之徒。他对邻家的卓娅早已垂涎三尺,只是懂事后的卓娅从不接受他的好意。他穷追了几年,觉得没戏了,才知趣地娶了老婆。可当他发现卓娅一家独自躲在塔克草原时,又跟着搬了过去。

加尔塔看着卓娅单身过了那么些年,又开始蠢蠢欲动。他有事没事,借邻居的名义,钻到卓娅的帐篷里,有时从怀里掏出一对耳环,有时从怀里拿出一缕丝线,卓娅正眼都不看,一副冷冷的面孔,就是笑都含满不屑。

加尔塔不知讨好过多少女人,还从没见到过如此不领情的主。他找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撂起帐篷的一角,钻进卓娅怀里。不管他怎么求饶,怎么告诫,怎么恐吓,卓娅还是拳打脚踢着把他灰溜溜地赶出了帐篷。他从此怀恨在心,暗暗发誓一定要得到卓娅。

有天天色已晚,云登还没把牛群赶回家,卓娅焦急地张望,可草原尽头没有云登和牛群的踪影,卓娅匆匆走向草原深处。夜暗了,一轮灰蒙蒙的月牙挂在天边。她走了很久,却怎么也找不到云登,她亮开嗓子高喊,风呼呼地在她舌尖回荡深深寒气。

当卓娅走得没有一丝力气时,看见不远处有个黑影在晃动,她呼唤着云登跑过去,那个黑影没答应,却恍惚着向她靠近。她赶忙屏住呼吸卷在草丛中,心咚咚地想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黑影发出啪嚓啪嚓的声响,喘着牛一样的粗气,越来越靠近她。她瘫倒在草丛中,手脚冰凉。黑影一步步靠近,没半点停下的意思,就在她将要吓晕的瞬间,看清是加尔塔,她一骨碌从草丛中跳起来,对加尔塔怒吼:“你半夜在草原上游荡干什么!”加尔塔奸笑两声,一股酒气喷到她脸上。没等她说完,加尔塔像只饿狼扑向她。卓娅一伸手,在加尔塔脸上划出两道血痕,加尔塔恼怒地紧握拳头,打在卓娅脸上,卓娅看到天边的星星在眼前闪烁了几下便失去了知觉。加尔塔看着卓娅倒在草丛中,心口隐隐痛起来,下身也没了平时见到卓娅时的激情。

曾年幼无知爱为何物时,加尔塔就喜欢和卓娅过家家玩,那时卓娅很小,穿着破破烂烂的小皮袄,嘻嘻哈哈地跟在他身后。他总是想尽办法把她想要的一切弄到手,从不曾想过为什么。当然,他也和所有凡人一样后知后觉,当他慢慢长大,醒悟到自己从小就注定为她而活着时,便赶忙使尽各种手段,希望自己的幸福一直延续下去。可事与愿违,卓娅像他放飞的风筝,那股几十年的风雨中编织的友情坚韧的线,在他一次次纠缠不清的倾述中,揉搓得越来越细,越来越柔,最后,因旺杰的出现,骤然断裂,不管他是否有勇气面对,是否能忍受伤悲,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消失在他目所不及的旺杰怀里。

当他从满腔的怒火中渐渐冷静时,在没有月亮的漫长夜里,在太阳失去温度的空洞午后,细细咀嚼和她相处的每一刻时,那幸福的滋味伴着不知何处撕裂的疼,剥蚀他的灵魂。

今夜,他的幸福触手可及,可他没勇气细细端详一下她的脸,小时,她的额上有颗小黑痣,周边黑,痣心红。很多次,加尔塔都把它当成污点擦拭。有天,加尔塔爷爷发现这痣,惊奇地感叹:“这颗痣的主人,不是大富大贵就是大苦大难!”从此,加尔塔更细心地擦拭,唯恐这痣给她带来厄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好想好好看看这痣变了没有,看看他的卓娅变了没有,可他的心,像只瑟瑟发抖的小耗子躲在暗处,连头都不敢抬起。当想到她见到自己时不屑的眼神,冷冷的面孔,有口恶气又堵在心口,让他心浮气躁,怒火中烧,为了赌这口气,他也不想放过这女人。

他不顾一切地剥开她的衣裳,痴痴地看着自己向往了一辈子的女人:一对乳房满满的,好像轻轻一触,都会有奶溢出。乳头很小,却很圆润,在月光下随着呼吸一圈一圈地荡着玫瑰色的光晕。腰纤细,因腰带捆绑,有几道绯红的捏痕。再往下,是散发着檀香的私处,那里被月光朦胧地遮掩,又被朦胧地勾勒。加尔塔胸口涌起一股热浪,迅速窜到下身,下身有个猛兽苏醒过来,强硬起来。加尔塔赶忙把目光移开,看着空荡荡的世界,一股莫名的伤感瞬间剥蚀了他的心,他惊慌的目光又寻到卓娅,像个信徒看着他的佛主——虔诚,坚定!卓娅神情祥和,额上的痣有些枯萎,全身泛着麦芽一样的光芒。

加尔塔伸手,那手很黑,很大,微微颤抖着在卓娅的肌肤上游走:那肌肤很滑,很嫩,充满弹性,散发着奶香,只是膝盖上有个不小的伤疤。加尔塔一遍遍抚摸着这伤疤,虽已结痂,但周边发红。他从怀里摸出酒,倒在疤上细细擦拭。擦拭着,擦拭着他的目光又落到玫瑰色的乳头上,指尖的温度刹那窜到心口,而心依然畏畏缩缩,东躲西藏,可他知道菩萨只会给他一次犯错的机会。在他漫长的人生中,唯有这次,心彻彻底底屈服于身体,屈服于那个猛兽的冲动,他像着了魔一样解开腰带……很遗憾,在他刚看到天堂升起的炊烟时,悲伤却将他打入了无底的地狱。

他小心翼翼地系好她的藏袍,便坐在离她不远的草地上黯然神伤——愤怒和欲望刹那霸控了他的身心,让他犯下无法饶恕的错后,又像一阵风,无情地弃他而去,不管不顾。他不知如何是从,就是酒精都让他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愧疚,他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绝望地等待着……

卓娅的身子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用手扶起头,看到身边惊慌失措的加尔塔,她没哭闹,也没咒骂,慢慢坐起身,捂着被打肿的脸,摇摇晃晃着站起身,“呸”的一声,一口唾沫狠狠吐在地上。加尔塔打了个寒颤,底下头,酒瓶从嘴边滑落。他知道,比起诅咒,女人的唾沫更恶毒。

卓娅呼唤着旺杰的名字走到一棵松树下,她想起小时候加尔塔对自己的好,像世界之初的混沌,遥远得让人无法相信它存在过。加尔塔打开最隐秘的心思,向她没完没了地倾述,更像场昏天黑地的洪水,席卷了她对他仅存的一点亏欠和好感,唯留下由衷的厌恶。她厌恶他稀稀拉拉的胡须,从嘴角一直卷到嘴里;她厌恶他叉开双腿,像拉稀的老牛一样走路;她更厌恶他用死鱼一样的眼睛把她的脸蹂躏千百次。如若当亲人,她会容忍他的一切丑陋,或许这些丑陋根本不会发现或忽略不计,但要作为肌肤相亲,朝夕相伴的爱人,这种丑陋是如此不堪入目,不堪入心。如果曾经只有厌恶,那么从今夜开始,她相信魔鬼都比加尔塔好百倍,好千倍!

月已爬上树梢,卓娅擦干眼泪,整理好藏袍往家走去。返回帐篷时,阿妈摇着经桶,瞪着昏花的眼等着,身边躺着酣睡的帕楚和伊西卓玛。云登早已回家,正别着腰刀准备去找她。卓娅看到弟弟平安回来了,悬着的心落定了。

云登眼尖,看到姐姐脸上的肿块,卓娅赶忙把头底下,说遇到野狗摔了一跤。弟弟将信将疑:“姐,我和哥都长大了,不需要再受别人的气了。”卓娅闪着泪光含笑摇头。不管卓娅怎么劝说,阿妈还是在昏暗的松光下忙碌着。期间她碰翻了两次酥油汤,还差点把松光也连同碰翻在地,她终于弄好酥油糌粑,小心翼翼地压在卓娅脸上的肿块上。卓娅静静地看着,就像孩提时等待阿妈挼好糌粑。她好想扑在阿妈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她能吗?忍心吗?阿妈的焦虑更添一筹,弟弟说不定因此杀人,也许因此被杀。她还能面对失去亲人的伤痛吗?她只有独自在暗夜里,握着胸口的戒指苦苦倾述。

日子一天天过去,卓娅再也没见到加尔塔的身影,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每个夜里不再悄悄哭泣了。过了好几个月,卓娅感觉自己的肚子越来越大,有天放牧途中,有个东西在她肚子里突然蹬了她一脚。卓娅摸着肚子,天旋地转,那一夜的罪孽带来了恶果,她可怎么去面对把她当成宝贝的家人。

卓娅无助地等待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不懂男女之事的洛扎从寺庙回家时,看到她还高兴地说:“姐,你长胖了。”卓娅尴尬地笑,眼角瞟到阿妈眼里掠过一丝忧郁。帕楚却咯咯笑着翻腾洛扎带回来的褡裢,找一个酥油包子或几块糖果跟姐姐分享。

秋天到了,野兔和雪猪子忙碌着收集越冬的食物,卓娅在割草,也准备为瘦弱的牦牛储藏些过冬的口粮时,肚里的孩子呱呱坠地了。卓娅找了块石子砸断肌带,用围腰帕擦净孩子的身体,把孩子羞愧地抱回家。

阿妈没问一句话,接过孩子,为她熬酥油茶。阿妈知道卓娅被狗咬的那个夜晚,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只是女儿闭口不谈,一定有其苦衷,阿妈也就默认了。

两个弟弟却觉得奇怪,从没听说过姐姐的流言蜚语,家里怎么突然多出个小女孩,可作为弟弟怎么开得了口问姐姐这些呢,在村子里,就是隔三五代的男女亲戚,都不会提及关于性和爱的话题,就是孩子没阿爸,两个舅舅会比阿爸还会尽心尽力地把孩子抚养长大。草原上这样的事随处可见,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几个月过去,小女孩的脸蛋粉嘟嘟的,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眸黑漆漆、亮汪汪的。帕楚和伊西卓玛对妹妹喜爱到了极点,他们抱着加布只有四个月大的小崽子巴乌(英雄),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妹妹床边看守。有时还悄悄掀开皮袄,伸出一根手指在妹妹粉嫩的脸上摸几下,妹妹被弄醒了,看到他们,咯咯咯地笑,帕楚便手舞足蹈着跑去找伙伴,骄傲地告诉他们:“我妹妹会笑了。”

阿婆看到帕楚和伊西卓玛一阵风似的进进出出,摇着经筒,只剩几颗门牙的嘴笑得合不拢了。

洛扎对这个侄女也爱不释手,就是侄女把尿撒在他的袈裟上也毫不在乎,他还抱着孩子到喇嘛登珠那儿求了个名字——梅朵拉姆(花仙子)。

看着三个儿女灿烂的笑颜,看着一家人因梅朵拉姆的到来而满怀的喜悦,卓娅渐渐从噩梦中解脱出来,卓娅想也许命里注定她今生要养育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都是她的命根子,是她需要用一生的爱去守护的宝贝。

除了一些人老去,一些人降生外,根本感觉不到时光也曾光顾过这片草原。梅朵拉姆五岁了,醒了一些事,结束了拴在帐篷外的日子。她满头卷发,脸蛋红扑扑的。洛扎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对小铃铛,挂在梅朵拉姆腰间,梅朵拉姆走到那里,这对铃铛便一路洒满叮叮当当的欢乐。

帕楚和伊西卓玛把妹妹放在绵羊露嘉的背上,到草原上玩耍。帕楚和伊西卓玛用美丽的格杰梅朵编织花环,戴到妹妹头上,又用狼毒花编成项圈,戴到巴乌颈上。他俩只要拾到好吃的,好看的,都会捧到妹妹面前,把妹妹开心得笑个不停。有时找到一块骨头,便拿给巴乌。巴乌对着骨头收缩着粉嫩的鼻翼,眼睛却望着帕楚,帕楚摸摸巴乌的头,巴乌便开心地叼着骨头跑到一边享用。巴乌是帕楚最喜爱的伙伴,也是帕楚的守护神,无论帕楚到哪里,巴乌就会屁颠屁颠地跟到哪里,如果帕楚讨厌什么人,巴乌好像通得帕楚的心思,便瞪起双眼,竖起耳朵,对此人恶狠狠地吠叫,只有听到帕楚叫停的命令才罢休。有时看到这小东西这么凶悍,有人故意冲到它面前,巴乌便亮开锋利的小牙,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帕楚更加顾恋巴乌,吃糌粑时,把大半个糌粑分给巴乌,喝牛奶时,自己喝几口,又端给巴乌舔几口,晚上也跟着巴乌一起卷在羊皮袄下。

家里的牦牛一年比一年多了,云登成家立业了,把家按到了很遥远的西雅草原。帕楚大了,可以帮卓娅放牛了,夜晚也敢独自睡在帐篷外看守牛群,当然巴乌一直陪在他身边,给了他很大的勇气和胆识。伊西卓玛成了卓娅最贴心的女儿,有什么好东西,卓娅总是第一个想到她。梅朵拉姆出落得更加可爱,她现在不能天天跟着哥哥姐姐玩了,哥哥每天一早要去放牛,放马,回来吃完早饭又要提水,姐姐要帮妈妈铺织羊毛毡子,下午又要去吆牛。姐姐找了一只全身雪白的小绵羊陪她玩。梅朵拉姆非常喜爱,把小铃铛挂在小绵羊的脖子上,并给它取名诺布琼琼(小宝贝)。

冬天到了,雪铺天盖地地袭来,整整一天没有停息过。过冬房里的牛粪回潮了,燃起火来优柔寡断。第二天天放晴了,帕楚想把牛放远一点,好让牛吃上一口草。梅朵拉姆也一早跟着哥哥跑进跑出,诺布琼琼的铃铛奏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卓娅没听见铃铛声,便走出帐篷四处寻找。时隐时现的小脚步一直走向帕楚放牧的地方,卓娅越来越怕,这孩子怎么独自走这么远,一定被冻坏了。卓娅一路疾步呼唤梅朵拉姆,突然看到不远处有几只乌鸦起起落落,卓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路飞奔过去,风里隐约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

梅朵拉姆的藏袍丢在一边,血,红灿灿的,在雪地里发出夺目的光。卓娅向前狂奔,一只硕大的藏獒,正埋头啃食着梅朵拉姆,梅朵拉姆卷卷的黑发正随风一闪一闪的。卓娅大吼一声,扑上去,抢过没了人形的梅朵拉姆抱在怀里,藏獒狂吠着直向卓娅扑来。卓娅被藏獒压在身下,那獒瞳孔血红,嘴角挂满涎水,是只疯獒。卓娅感觉手臂湿漉漉的,有血汩汩流出。藏獒突然哀嚎一声,倒在一边,帕楚手里握着血淋淋的刀。

卓娅再次抱紧梅朵拉姆,除了那张脸干干净净,那眼睛还望着她外,卓娅再也感受不到女儿的手,女儿的脚,女儿的身体了,卓娅倒在女儿身边,失去了知觉。

诺布琼琼也躺在雪地上,浑身沾满血。

帕楚护着阿妈哭喊。阿婆摇摇晃晃着在伊西卓玛地搀扶下赶来。

卓娅醒来,把梅朵拉姆的头贴着心口。她多么希望自己是女儿身上一根无足轻重的毛发,一粒依附衣间的草屑啊,随她的躯体化着一粒尘埃,可她要善行一生,黄泉路上才能见到她的爱人啊。她望着旺杰躺过的玉龙湖边,不知道自己能否扛下这沉重的悲苦等待来生!

老阿妈让帕楚到塔公寺去找洛扎。帕楚抹着泪,骑上马向塔公奔去。

洛扎正午回到家里,卓娅依然痴痴地抱着梅朵拉姆。洛扎从她怀里抱过梅朵拉姆,走向夏玛龙河。卓娅突然像只母狼,在洛扎身后撕心裂肺地哭嚎!

喏布琼琼瘸着腿,叮叮当当地跟在洛扎后,帕楚也愔愔呜呜地紧跟着洛扎。

洛扎把梅朵拉姆放在河滩上祈送经文。诺布琼琼伸出嫩红的舌,舔舐梅朵拉姆的小脸,没等到梅朵拉姆的回应,便喕喕叫唤着用头顶梅朵拉姆。洛扎一把抱过诺布琼琼,交到帕楚手上,诺布琼琼奋力挣扎着,满怀惊恐。帕楚把诺布琼琼紧紧抱在怀里,忍着泪,把牙咬得嘎嘎地响。洛扎在梅朵拉姆的颈上拴了一个大石,便披着袈裟,抱着梅朵拉姆,走向河中央。

来到河中央,他闭上眼睛,颤抖的双手一点点松开梅朵拉姆。帕楚听得出舅舅诵度亡经的声音不再有往日的浑厚了,像个老太婆在叽叽咕咕,最后这叽叽咕咕的声音也没了,只有低低的哽咽声。帕楚守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妹妹的小脸在水中渐渐下沉,模糊,失去踪影,他把脸埋在诺布琼琼的背里,放声大哭。

梅朵拉姆的离去让卓娅失去了笑颜,她总是避开家人,独自在放牧时,挤奶时悄无声息地哭。帕楚和伊西卓玛从阿妈红红的眼圈和布满泪痕的脸上看到阿妈的痛苦,他们总是温柔地亲吻阿妈的脸。而诺布琼琼瘸着腿叮叮当当地从早到晚在梅朵拉姆床边叫唤。帕楚只得从诺布琼琼颈上解下铃铛收藏起来,像夜夜梦里收藏妹妹的笑。

帕楚在成长的岁月里,对离自家帐篷不远的加尔塔叔叔充满了好感。在放牧时,加尔塔叔叔经常会帮他干一些牛背托东西,驯服小马,阉割牛羊等他还干不了的事。很多时候加尔塔叔叔一边帮着干,一边教他怎么做。有时加尔塔叔叔还会拿出几颗糖果或野草莓,放在他和姐妹手上,只是见到阿妈时,便会低着头,匆匆离开,像只落魄的狼,见到了藏獒。听到梅朵拉姆的死讯时,加尔塔叔叔居然呜呜呜地哭起来。此后,帕楚见到他日渐消瘦,手里的酒瓶也换成了念珠。

巴桑从遥远的牧场来看卓娅。她的生活依然平静如水,平淡如水,她更大的喜悦或痛苦更多的来自她的两个朋友,她为她们流泪,为她们祈祷,看到她们快乐,她才安心,不再整日牵挂。今天,她默默地伴在卓娅身边,陪卓娅挤奶,喝茶,流泪。每次相见,她们都想念到达折都去的日子,想念熬酥油粥的那个夜晚,想念伊西,只是巴桑觉得伊西苦,卓娅觉得伊西解脱。

这个冬天不知招惹了神灵还是鬼怪,伊西捎来口信,病了,要巴桑和卓娅到寺庙接她。

巴桑和卓娅很担心,自从伊西离开草原遁入佛门,从没回过家,也没给两个朋友捎个任何信,有时也带一些护身符给她们,但从没一句话,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一座向阳的山丘,挖了很多山洞,有尼姑披着袈裟,泛黄的山洞前一片鲜红。

爬上一条细长的土路,半山腰有方平地,有风,把尘土卷得老高。一扇弯腰才能进去的门,门板边有个小洞,拴一绳索,算是锁。山洞里黑乎乎、冷飕飕的,没有火,没有温度。

卓娅和巴桑缓了半天才适应洞里的黑呼,角落里,铺着一张毡子,毡子上躺着奄奄一息的伊西,她正张嘴向她们说着什么,却没有声音。

卓娅上前,把伊西搂在怀里,巴桑升起火。伊西整个人瘦小得像个孩子,脸上没一丝血色,只剩一层皮裹着灵魂,好像她们的这次相见已阴阳相隔了。她们无声无息地相守着,谁也不敢打破沉默,不知从何开口才不触及悲苦。

茶热乎乎地端到伊西前,还熬了酥油。伊西在卓娅怀里勉强坐直。三人呼噜呼噜地喝茶,细细打量对方过早的白发和皱纹。

伊西喘息着,气始终跟不上,柔弱得连哭都没力气了,她附在卓娅耳边:“卓娅,别苦,你至少爱过。”巴桑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而卓娅眼睛干涩,只有耳根的一根筋越来越直绷,越来越粗大,哽咽:“你放下了,而我,连死都不能!”伊西闪过一丝苦笑:“菩萨也帮不了我,我放不下。”伊西说着,从枕下掏出蓝布手绢,手绢中的那叠钱完完整整,她气喘吁吁:“我就是饿死也没打算用它,就剩最后一口气了,你们带我到达折都去一趟吧。”

除了一身衣裳和蓝布手绢,没什么可带的,一卷经书,供在床头,伊西没带走:“我解脱不了凡尘的爱,就让我放下修行吧!”

她们骑上马,往达折都的路没变,依然千折百回,河没变,依然一路欢畅,只有三个如花的女孩变了,她们一路默然,不堪回首!

太阳又偏西,河谷中飘着炊烟,不远处的整个山谷密密麻麻地堆满瓦房,有狗忽远忽近地吠叫。

走过城边的公主桥,桥面千疮百孔,风雨已夺取了它原来的模样。城边依然有驮脚娃用茶垛垒起墙,支起三石灶。亚牛卸了鞍子,马群在不远处。驮脚娃们看到三个女人,投来同情的目光:“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她们找到阿克扎西家,已经换了主人,可还是收留了她们。

伊西整个夜晚都很安静地闭着眼,没有一点不舒适。卓娅几次把手指放在她鼻端:呼吸很轻,却很坚定。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露出少女般的羞涩。

巴桑提前看过辛国璋的米店,米店和二十年前的模样一点没变,辛国璋却成了一个沉闷的老头,没了往日的笑。他看了看巴桑:“买米吗?”巴桑摇头走开。

清晨出门,有雪花一片片坠落,可感觉温暖,好像是场春雨,风停了,在树梢依着灰雀静静凝望。达折都少有下雪不冷的时日,更少有冬季没有风的时日。

卓娅和巴桑掺护着伊西走向米店。伊西依然一袭袈裟,她脸色微微发红,全身颤抖着,额上有汗融化了雪,可眼神明亮,像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

她们远远看到辛国璋站在米店里,乌黑圆帽,蓝布长衫,眼里沉浮着无法看懂的悲哀。伊西呼吸加重,双手紧紧地握住袈裟,把头靠在卓娅肩上。巴桑紧紧搂住伊西的腰:“我们过去吗?”伊西声音细若蚊嘶:“我想摸摸他的脸!”

她们走进米店,辛国璋奇怪地打量。卓娅请求:“老板,你可以让这位尼姑摸摸你的脸吗?”辛国璋很惊奇,可还是走近伊西,卷下腰:“喔!为什么?”卓娅在心里念叨:“拯救一个菩萨无法拯救的灵魂吧!”

伊西的手很瘦,很白,一根根血管青幽幽的,虽竭力控制,可还是微微颤抖着,在辛国璋脸上小心翼翼地抚摸:从额上的皱纹,浓密的眉毛,直挺的鼻梁,右脸颊的伤疤,温热的唇,下巴上老长的胡须。她终于看清了无论白天念经还是黑夜祈祷,一直萦绕在她灵魂深处的人,她终于感受到了命里无法逝去却注定得不到的人,伊西的眼眸承载着爱、疼、决绝、重生!辛国璋看着这眼眸,很亲近,很熟悉,好像这眼眸一直根植于他心里,他梦里,像颗种子,刚破土,却再也没长大,他看不清它的模样,却又时时感受到它的力量左右着他的快乐和伤悲。

伊西的手慢慢垂下,把蓝布手绢包的钱悄悄塞进身边的米袋里。她的眼神开始恍惚,身体塌下来,卓娅和巴桑赶忙把她护走。

辛国璋看着尼姑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迷迷茫茫的雪花中,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挫穿他的心,远离了他的感知,让他的身体突然轻飘飘,空荡荡的,他撑起桌边才让自己站稳,可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

没走多远,伊西倒在卓娅怀里,只留下一句话:“把我葬在看得见他的地方。”

卓娅和巴桑把伊西放在一平坦的草地上,用袈裟盖住全身,又从城边的驮脚娃那里借来一些衣物,就在路边燃起篝火守着伊西。她俩整个夜晚说不出话也闭不了眼,唯有默默地祈诵伊西早点投胎,早点回到人世。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俩开始挖墓。中途也有驮脚娃过来帮忙,可她俩谢绝了,她俩想让每一捧土、每一块石都是用爱和嘛呢堆起来的。

金色的阳光冲破乌云照在绛红的袈裟上,那一袭厚重的袈裟完完整整地掩盖着,甚至感觉不到下面躺着让她们心碎的伊西。巴桑再也抑制不住了,她伏在伊西身上放声大哭:“你走了,对我们不管不顾,你一生只为你的爱!”卓娅脸色惨白,眼窝里爆出丝丝血迹。

也不知什么时候,辛国璋跌跌撞撞地跑来了。他怔怔地看着一袭袈裟,好半天才把目光投向卓娅,卓娅掩住心口,只点了点头。

辛国璋一把掀开袈裟,把伊西紧紧地抱在怀里,那声音已苍老了几百岁:“伊西,你怎么能够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你还有我,你还有我啊——”辛国璋久久地抱着伊西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夕阳西下。

当火红的晚霞布满天际的时候,他停息了悲恸,他让伊西躺在自己的臂弯里,细细端详爱人白皙瘦弱的脸:弯弯的眉毛下,那双一辈子闪烁在他梦里的眼眸紧闭着,再也睁不开了。他一丝一毫地抚摸着她的脸,就像昨天她抚摸着他的脸。他捧起她的手,把蓝手绢包的钱放在她手心:“既然你无法睁开眼看我一眼,那我们来世再见吧!你把手绢带走,我也会把红头帕带来。”他把伊西放进墓里,一把把地捧起土。

很多年里,大家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在坟上种满鲜红的玫瑰,他时常托着一个长长的烟管,孤单单地在坟前坐上半天。也不知何时,这个老头不见了,有座新坟,连着载满玫瑰的旧坟。

草原上的日子总是一成不变,雪山依然洁白,草原依然翠绿,就是夏季牧场的牛粪堆上,冒出长脚菇的地方都没挪动一下。可惜伊西已经离去,卓娅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她的梦里时常有倒下的男人,有时是她的阿爸,有时是她的爱人。她知道爱人离去的原因,只能承受,可她无法知晓阿爸离去的真相,所以始终无法释怀。她感受到阿妈的心里比她还疼,比她还放不下,可她为什么连女儿都要隐瞒呢?除非……

每一天都如此相似,也不知是哪一个午后,老阿妈的脸色特别红润,她一改往日的沉默,把卓娅拉到身边,抚摸着卓娅额头的皱纹:“女儿,你已经老了,老得可以去承载和宽解所有的苦难了。”卓娅的心微微颤抖着,她紧紧地搂住阿妈的手:“阿妈,只要有你,我心里就踏实。”阿妈的手越来越冷,可她脸上的神情很坚定:“女儿,你一直想知道你阿爸怎么死的,今天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吧,只是你要发誓永远不让两个弟弟知道。”卓娅赶忙点头:“阿妈,经历了这么多,我知道该怎么办了。”阿妈的身子依靠着卓娅,吃力地讲诉:“在你这个年岁,我家一贫如洗,我的姥姥被活活饿死了。可我也和你一样有着美丽的脸庞,修长的身段。草原上的很多男人都想成为我的爱人,在我心里对你阿爸洛洛和蒲巴都有好感。你阿爸洛洛是个老实能干的人,他会经常接济我家,让我家在那挨冻受饿的日子里有了一许期盼,对我也是爱护有加。而蒲巴虽然长相英俊,却争强好胜,从不脚踏实地地做事,有时还会惹上纷争。”

“我决定跟着洛洛,好好过一辈子。家里人也因我的选择而高兴万分。我和洛洛结婚没多久,听说蒲巴也找了一个很富裕人家的漂亮姑娘。我们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很多年,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任何牵连了。”

阿妈顿了一会儿,好像让思绪走过久远的时光,接着讲起:“也不知在那次赛马会上,大家聚在一起相互提起陈年旧事打趣。其中有个人就取笑了蒲巴;“别给我们逞什么英雄,你不就是洛洛的手下败将吗?”蒲巴当时就变了脸:“不到最后一步,谁都别想称英雄。”大家看着蒲巴脸色不对,也就不再开玩笑了。”

“这个话题大家也就一说而过,可蒲巴的心口隐隐作痛。对我的爱,早已成了过往,可现今一提起来,却还在心里伤着,一刻都没放下,只是疼太久了,也就麻木了,也就不再耿耿于怀了。”

“蒲巴是个永远不服输的人,可他也曾输得起,因为没人奚落过他的失败,而如今,他的失败成了别人取笑他的口实,他就再也咽不下这口气了,比起女人,他更输不起颜面。他决定弥补自己年轻时的失败,让大家瞧瞧让他败下阵来的后果。”

“起先他在放牧的地方找到了我,问我是否会丢下洛洛和孩子们跟他远走他乡。我当时就很气愤,告诉他自己就是死也不会离开洛洛和孩子们。当时他也气坏了,说我当初让他痛不欲生,现今又让他抬不起头来。他根本没顾虑我会怎么样,就在山上把我强暴了。”

“我知道蒲巴的脾气,也知道洛洛有多爱我,我不想引起两个男人的争斗,更不想让自己温馨的家遭到灾难。我只有忍气吞声,不敢让洛洛知道一丝一毫。”

“这样过了一年,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的肚子大了,而我不敢肯定这是蒲巴的还是洛洛的孩子,但我希望因为这个孩子,从此能让蒲巴消停。蒲巴却更想带着我离开,而我再次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我只做洛洛的女人!’”

阿妈叹了口气,望着卓娅:“孩子,有些时候执着就是痛苦的根源。如果我当初放下你们,也许就能挽救你阿爸的命。”

阿妈接着:“蒲巴知道无法改变我的心意,便把满腔的仇恨转嫁到洛洛头上。”

“在一个月亮很亮的夜晚,全家都安然入睡了。突然洛洛的额头触到一个冷冰冰的枪口:“你抢我的女人,你就只能死了。”洛洛还没知晓怎么回事,一声枪响,脑袋就打开了花。”

阿妈的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汇到眼角的泪水的:“当时,我就睡在洛洛身旁,当我回过神时,身边只有面目全非的落落,而蒲巴丢下一句:‘泽仁,你就跟他走吧。’后扬长而去。”

阿妈忍着哭,继续讲述:“当时你和洛扎都很小,根本记不住事,而云登还在肚子里。我当时几乎疯掉,可面对你和洛扎,还有肚子里的云登,我却恢复了神智,肩负了一个女人该承担的苦难和艰辛。”

卓娅想到自己如此的不堪一击,如此的懦弱娇气,在阿妈面前底下头,抹着泪:“阿妈,对不起,你担负着这么多的苦,我还给你添乱,我真不懂事。”

阿妈依然在回忆里讲述:“那以后,我唯一活着的理由就是养活你们,不让你们再遭受和我一样的苦难。可我没能让你幸免,又让你的爱人落在了蒲巴儿子的手里。也许我们注定世世代代都是冤家,也许只有放弃仇恨才能安身。所以,卓娅,你知道阿妈为什么闭口不谈,为什么一忍再忍,因为我们都不想失去这世上最爱的人,最亲的人。”卓娅拭去阿妈脸上的泪水:“阿妈,这辈子做你的女儿我很荣幸,我知道怎么去面对今后的生活了。”

阿妈说完这个秘密的当天下午,在阳光下睡着后再也没醒来。她走得很安详,手里还紧握着经筒,好像只是小睡了一会。

卓娅心疼得无法忍受,她那可怜的阿妈,操劳了一辈子的阿妈,带走了她的期许,也带走了她的苦难。作为女儿,她对阿妈的爱和恩无以为报,她曾和旺杰商议过带阿妈到拉萨,因为她知道只要一生朝拜过拉萨觉悟,所有的苦难也就解脱了,所有的心愿也就实现了,可这个心愿永远的和旺杰去了,成了她不忍向阿妈开口的又一个心病。

伊西卓玛大了,跟一个夏龙草原的小伙子走到了一起。卓娅看到这个小伙子望着伊西卓玛时,带着当初旺杰望着自己时的痴迷,她没半点含糊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伊西卓玛出嫁那天,她把母亲传给她的唯一一对银耳环戴在了女儿的耳朵上。巴桑也把自己戴了一辈子的象牙手镯放在伊西卓玛手上。伊西卓玛哭了,更多的是幸福的泪。卓娅很高兴,也很难受,想哭,却哭不出来,心口生生地疼。

当女儿远嫁的背影消失在草原的尽头时,她独自来到垭口,垭口已然有风,卷起漫天的尘,草也枯黄,看不到半点生机,她站在当初可以看得见伊西远去的地方,大声地哭喊:“伊西——我们的女儿长大了,嫁人了,离开我了——”

她好像看到那山路尽头,伊西瘦小的身影在晃动,在靠近,在对她呼应。

她便跌坐在垭口,一遍遍地高颂:“嗡嘛呢呗咪吽——”

直到声音嘶哑,直到太阳落山,她还一遍遍地声嘶力竭着:“嗡嘛呢呗咪吽——”

一个风和日丽的傍晚,帕楚领回一个叫阿姆的姑娘。卓娅这才如梦初醒——原来苦难早已将儿子练成了一条汉子,她居然只顾及着伊西卓玛,忘了自己的儿子也和女儿一个年岁。

阿姆脸色酡红,身板结实,她和所有牧场女人一样,对自己的男人言听计从,对卓娅更是照顾有加。

卓娅从阿姆的神情中看出她对帕楚的爱,绝不亚于自己对旺杰的爱。卓娅不知道该喜还是悲,这世间没有爱万万不可,可爱得太深,担不起又放不下。也许出家真的是条出路,可世间又有几人能看透呢,就是看透了,还有回头路可走吗?哎!伊西,真不知道该为你悲还是喜。其实得到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能看着最爱的人平平安安的活着,这才是最大的幸福。

没过一年阿姆又生了个男孩,格勒仁波切希望他的命像金刚一样坚硬,取名多吉。日子又算走上了正道,卓娅感到些许踏实。

卓娅失去了旺杰,她想用宽恕守护他们的儿子,而邻居加尔塔却不这样想,他鼓起勇气,来到阳光下搓羊毛的卓娅身边。

卓娅冷冷的眼神一如当年。加尔塔试探:“卓娅,就算你们放过仇家,仇家会放过帕楚吗?他到现在连谁是仇家都不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事啊!”卓娅抬起头,目光从滚动的陀螺中移开,正眼瞧了瞧加尔塔:“帕楚的性情,能忍受得了杀父之仇吗?这样的仇杀何时才能结束?”加尔塔很忧伤:“我担心给你带来更大的灾难。我希望你幸福!”

帕楚放牛回家时,加尔塔远远地招手。帕楚钻到加尔塔帐篷里。加尔塔坐在三石灶边,他的女人为他们斟上奶茶。加尔塔深深叹了口气:“孩子,世间有很多灾难是躲也躲不过的,但在家里,你是家人所有的依靠和希望,所以万事要保护好自己!”说着,他从木箱里取出一把白玉宝刀,放到帕楚手里。帕楚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扯下一根头发,放在刀刃上一吹,发丝斩断成两截。他突然守住笑:“加尔塔叔叔,那您呢,您有吗?”加尔塔顿了顿,把手搭在帕楚肩上,像对着一条汉子:“拿着吧,大喜时用来吃肉,大悲时用来问计!”他松了一口气继续:“我只有四个女儿,你就是我儿子了。”帕楚的笑容舒展开去:“谢谢加尔塔叔叔!”忙改口:“谢谢加尔塔阿爸!”

卓娅满怀担忧地发现帕楚的脾性如初生的牛犊,每天哼着加尔塔教的英雄赞歌,把刀磨得像刺一样锋利。

又是塔公草原一年一度的赛马节,各村的牧民纷纷赶去看热闹。帕楚对阿妈再三的劝阻装得言听计从,却背着阿妈从放牧的地方偷偷赶往塔公草原。巴乌已雄壮得像头狮子,迈着矫健的步伐,跟在帕楚后。

卓娅昨夜一直做恶梦,一会儿旺杰痛苦地躺在草地上,抬了抬手,让她过去,当她过去时,那里却卧着一只藏獒,扑向她,把她撕得粉碎,她在梦里都感觉到藏獒每一口撕咬的痛楚。一会儿梅朵拉姆抱着诺布琼琼奔向她,她将要把梅朵拉姆揽入怀里时,却只有一件空空的羊皮袄,正滴着血。一会儿,帕楚骑着马远去,在一片云彩后,帕楚化着一只秃鹫飞向天空。

卓娅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儿子放牧归来,她不想让阿姆看出她的担忧,可奶牛挤完后,忘了取下捆在牛脚上的绳索;捡牛粪时,把牛粪堆到从没堆过的地方;就是坐在家里喝茶,没放糌粑就把酥油连同茶水一起喝进了肚子里。阿姆看着这一切,没开口,她不舍让阿妈难堪,阿姆知道,是什么扰乱了阿妈的心绪,她的心也一刻没安宁过。

卓娅不知道这些对一只虫子和一条小狗都充满怜悯的汉子们,怎么能对苦难与共的同类却能如此痛下杀手,这不是一个在天大地大的草原上生活的汉子们该有的胸怀。面对草原上世世代代没完没了的仇杀,卓娅感到不可思议,事情本身早已遗忘,唯有仇恨根治于每个人的心,就像旺杰家,也就是偷盗一头牛引起的争执,却搭上了四条人命。蒲巴就是搭上自己的命也就罢了,可无法释怀的是他把仇恨的种子埋在了他那还未分出糌粑坨坨头尾的三个儿子心里,三个儿子脸上还未褪去稚嫩,就只能以报仇来安身立命了。

当她的旺杰为这偷盗者以命抵命时,她想这一切该结束了,却没想到旺杰的叔叔又杀死了蒲巴的大儿子罗尔布,而叔叔也因此丧了命。卓娅觉得这段孽缘该彻底埋葬了,不该再延伸到他们的儿子,延伸到他们的子子孙孙了,所以一直以来,她有足够的理由和勇气给儿子隐瞒真相。

赛马会上处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小伙子们戴着狐皮帽,穿着虎皮袍子,背着银质的嘠钨,别着长长的腰刀。姑娘们戴着头花,穿着氆氇,缀着珊瑚,垂着银饰。可比起他们的穿着,打扮得更耀眼的是骏马,一群人,一群人地围着一匹马评头论足。

帕楚找到一处人最多的地方围观,看到那里拴着一匹白马。这马浑身洁白如雪,没有一根杂毛,没有一粒灰尘,它的鬃毛被五彩的丝线拴成一只高高的发辫,上面缀着一根孔雀的羽毛。它的尾巴编成一捆,用一根白色的哈达包着。它的背修长,没有一丝鞍子踩踏的痕迹,它的臀高挺,划出优美的弧线,它的四腿直挺,即使弯曲都充满力量,它的眼睛充满灵性,而嘴唇红艳欲滴,它的举手投足是如此的优雅高贵,像一个王者,漠视着周遭的一切众生。

只听到大家不停地发出感慨:“这么好的马,估计只有格萨尔(藏族最富传奇的部落首领和征战英雄)才配得上它。”有的人惊叹:“跟它比,我们人类长得多么丑陋啊。”有的人同感:“也是啊,如果没有人类的贪婪,它应该在天堂里。”

帕楚看着这么俊美的一匹马,不由上前想摸摸它的身子。马儿打着响鼻,扬起脖子,亲密地嗅嗅他的手掌。这时马的主人来了,矮矮的,胖胖的。他暗红的脸高高扬起:“大家让让,大家让让,我给马熏个香。”大家带着羡慕的神情望着马的主人。他像只卑微的小狗,走到马跟前,卷下身,手里握着一星火,给马熏香。

他一边熏香,一边说话:“惊风啊,今天可要看你的表现了。”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即使没跑冠军也没关系,毕竟这里又不是你的家乡,我不怪你。”大家纷纷问话:“阿甲邱培,这匹马可给你争颜面了。”邱培嘿嘿地笑:“我这辈子不爱女人就爱马,这可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好的马。”有的又问:“听说你这马是从理塘换来的,两百块银元?”他轻轻地抚摸着惊风,目光凝望着远处,有些沙哑的声音因过度激动而微微颤抖:“三百,是三百个银元。这可是我老头子一辈子攒下的积蓄。”有的接话:“那也不亏啊。我攒三辈子积蓄,能买到这样一匹马就够了。”大家把目光投向这个接话的人,有一个卷发小伙子,他闪闪发亮的眼睛正痴痴地望着惊风。有个人看到他,悄悄溜出了人群。

大家又开始议论今天的冠军。有的说:“今天的冠军不一定是惊风啊,听说这里的山神只会接受那个独眼骑手。”有人认同:“这连续三年的赛马,都是那个独眼赛手拿的第一,估计今年也错不了。”有的人肯定:“不管这匹马是不是冠军,在我心里没有比它更好的马了。”邱培的眼里满是感激,他像找到了一个知己:“我也一直这样肯定自己的眼光。”

人群又开始蠢动,大家又开始去观赏其他的马。帕楚跟着人群,走到一匹褐色的骏马边。所有马中,也只有这匹马可与惊风媲美。它的鬃毛也被五彩的丝线编成一根顶天的辫子,上面插着三根雄鹰的羽毛。它的后背修长,尾巴被一根黄色的哈达包着。它比起惊风更加强健,而高高扬起的头,几乎不看生人一眼。他的主人桑珠这时也不误时机的走出人群,满脸笑容地梳理着骏马一丝不乱的毛发:“自家从小养的,上次有人出二十头牦牛换,我也没舍得。”大家议论:“这么好的马,估计三十头牛都亏了。”桑珠的脸笑开了花:“也是,这个神鹰比我的儿子还要亲,谁会去卖自己的儿子呢?你们说是不是?”大家高兴起来,拉开话题:“听说它的骑手就是独眼骑手。”桑珠马上接话:“是呀,他和神鹰在草原上搭帐篷单独处了三个月,估计已经心有灵犀了。”

大家成了两派,有的说惊风好,有的说神鹰好,帕楚还是更喜欢惊风,他始终觉得惊风和自己投缘。

赛马开始了,大家纷纷跑上山头,找一个最好的位置观看赛事。

惊风像一片白云,飘向山头,而神鹰也紧跟其后。最后两匹马几乎同时到达了终点,而独眼骑手却抢先拿到了冠军的牌子。

赛马在一些不大明确的氛围中结束了,大家还是各持己见,谁都不退让。帕楚有些不快,明明看到惊风快了半步,冠军却落到了神鹰手里。

仇家在看完赛马后找到了他。不必费神去分辨,因为他和父亲无二。

他们一行四人向帕楚走去,巴乌已预感到了越来越近的敌意,这些人还没靠近帕楚,巴乌便朝这些人狂吠起来。这些人慌了神,赶忙抽出刀,向巴乌砍去。巴乌扑过去把握刀的人掀翻在地,狠狠撕咬那人的喉管,那人嚎叫着挣扎,却始终逃不出巴乌的血盆大口。

一个穿白衬衫的赶去给巴乌剁了几刀,巴乌的肠子出来了,它没吭一声,反身咬住了白衬衫的腿,白衬衫一刀将巴乌的头砍了下来,巴乌瞪着血红的眼,牙齿依然死死咬着。

帕楚早已挥刀向白衬衫砍去,直到白衬衫也和巴乌一起倒在血泊中。

有个穿皮靴的,直面向帕楚挥刀,帕楚退后几步,避开刀锋。皮靴高叫着:“是我们杀死了你阿爸,哈哈——他死时脸上还带着笑呢!”帕楚挥舞长刀,像只激怒的豹子冲向皮靴。

刀在阳光下交织着五彩的光芒,血飞溅到几十米外。皮靴倒下了,血肉模糊,帕楚却骄傲地站着,血在脚下流成了一条河。

这时一个穿黑袍的年轻人冲到帕楚跟前,帕楚握刀的手还没抬起,便一刀刺穿了帕楚的心,帕楚对黑袍子肯定地点点头:“真是条汉子,干得不错!”

黑袍子露出胜者的傲气把刀插进刀鞘。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个留着黑发辫的老汉,黑藏袍还没知晓怎么回事,一声刀响,便瞪着迷惑的眼倒在地上,血慢慢渗出藏袍。

老汉骑着马,驮着黑藏袍,消失在草原尽头。

卓娅在黄昏时得知儿子遇到仇家的消息时,远远看到有个骑马人向她家帐篷飞奔而来。她紧握住帐篷的绳索,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如果菩萨还能顾念母爱,就请出现奇迹吧。”

骑马人靠近她,原来是加尔塔。加尔塔没下马,从马背甩下黑藏袍:“这是杀死你儿子的凶手,你看着办吧!”

黑藏袍蜷缩成一团,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卓娅脸色惨白,双手紧紧地握住胸口的衣袍,一步步靠近黑藏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什么让你如此残忍!”

黑藏袍抬起头,虽因疼痛而扭曲,可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一张孩子的脸,干干净净,未冒出一根代表汉子的胡须。疼痛一次次袭击,黑藏袍像狗一样打滚,可那黝黑的眸子里,仇恨像火一样燃烧着,没有对生命将失的半点惋惜和惊恐。

卓娅瞬间被孩子眼里的仇恨震惊,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孩子想把仇恨带到地狱,带到来世。她跌坐在黑藏袍边,用拳头拍着胸口声嘶力竭:“老天啊,是什么让这些无知的孩子堕入这万恶的仇恨中啊?”

卓娅的声音渐渐嘶哑,眼里冒出血,一丝丝溢满干枯的眼窝,一滴,一滴,温热的血滴落在黑藏袍的拳头上,他紧握的拳头一点点、一点点颤抖着松开,眼里的仇恨被泪水淹没。他拼尽最后一口气:“我就是死了也要报仇!对不起!”卓娅紧紧盯着孩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孩子,世间化解仇恨的只有爱和宽恕!”

卓娅看到黑藏袍脸上的红光一晕晕褪去,她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她理开黑藏袍脸上的发丝:“伤在哪里?”黑藏袍却痛晕了过去。

卓娅处理了黑藏袍的伤后没有一句话,没有一滴泪,她没提关于帕楚的任何事,眼睛不经意间瞟过帕楚坐过的牛犊皮,帕楚睡过的床时,都匆忙移开,就是帕楚经常使用的吹火袋都让她一把火烧了。洛扎问是否有话对离去的儿子说时,卓娅只说了一句:“仇恨只会在最狭隘的胸膛里生长,不管他找多么伟大的理由!”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天,也许几天,也许更久,黑藏袍醒来时,看到三石灶里火光跳跃。他的下腹撕裂般的疼,伸手摸摸,已用布片紧紧包裹。卓娅背对着他,怀里抱着一孩子,正和一女人小声说话:“阿姆,我们不能世代这样争斗下去。”阿姆的口气很坚定:“阿妈,我无法和杀夫仇人生活在一起!”卓娅依然坚持:“明天你就走吧,把多吉留下。”阿姆声音哽咽:“阿妈,我儿子才七岁,他怎么能和杀父仇人一起生活。”卓娅依然坚持:“只能这样,躲不掉!”

半夜,黑藏袍口干得直冒烟,下腹的疼痛让全身痉挛。他忍不住痛苦地呻吟。卓娅点上松光,烧火熬茶,把糌粑弄成糊,一瓢一瓢地喂给他。又把酥油糌粑包在白布里,沿着伤口按压。伤口火辣辣地烫,疼痛却减轻了不少,口也不干了。

黑藏袍感受到黑暗里有双眼愤怒地盯着他,诅咒着他。而多吉没有哭闹,睁着懵懂的眼,饶有兴趣地看着阿婆伺弄伤口:“阿婆,他怎么了?”卓娅让多吉过来,把瓢递给他:“打架受伤了,给他喂喂吃的。”多吉认认真真地喂着,还用小手擦拭流出嘴角的残汁。

当卓娅准备用爱和宽恕祭奠逝去的爱人和儿子时,这个黑藏袍的阿婆也正沉浸在失去亲人的苦难中。

这个阿婆正是蒲巴的女人春子。她曾因蒲巴疯狂地追求而嫁给他。可让她无法面对的不是他的朝三暮四,不是他的争强好胜,而是他始终以偷牛为生。刚在一起时,他还会有所顾虑,告诉她牛是捡来的,可越到后来,他越无所顾忌,还开始夸夸其谈自己是如何的勇敢机智。

春子感到汗颜,不管在家人面前还是在朋友面前,她始终不敢提及牛和偷盗的事,就是别人触及这方面的话题,她都赶忙起身离开,可还是无法摆脱心里深处一直有很多双眼睛正看着她,议论着她的男人。

有几次等孩子们睡熟,她试着给蒲巴交流:“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蒲巴不假思索:“当然是为了尊严和财富。”春子反问:“你信仰菩萨就是为了这个吗?”蒲巴想了一会儿:“当然如果有时间和精力,为众生祈祷和造福。”春子接住话:“你觉得你做到了吗?”蒲巴的脸红起来,狠狠盯着春子:“你扯远了吧。直接说我偷牛造孽了不就行了。”春子没敢再多话,只是默默地缝孩子的衣服。蒲巴大口喝了碗茶,盯着帐篷外的黑暗:“你这辈子注定只能和一个偷牛贼过一辈子了。”

从那以后,春子再不敢提及此事。可看着三个儿子一天天长大,她的担忧与日俱增,不管结果如何,她还是要为她那可怜的儿子们努力。

有天儿子们都去放牛了,蒲巴躺在帐篷外晒天阳。春子熬好一壶奶茶,端到蒲巴跟前轻声细语:“蒲巴,心情好不好啊?”蒲巴眯缝着眼,懒懒地翻了个身:“好啊,昨晚又偷到了一头亚牛。”春子叹了口气:“蒲巴,我们的孩子们大了,这样下去恐怕不太好?”蒲巴的怒气又上来了:“你以为现在大家的生活那么好过吗?很多人家连糌粑都吃不上。你一个女人,只知道围着火塘转,知道什么?”春子不想就这样被唬住:“可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儿子们也成为偷牛贼。这是我们的耻辱!”蒲巴一挥手把木碗打在春子身上,春子的额上冒出血,可春子今天铁了心:“你当偷牛贼,就算生活所迫,可你不能让你的后代世世代代都当偷牛贼啊?而且只要心存善良和感恩,我相信日子会过得下去的。”蒲巴扑过来,抓住春子的头发一阵暴打:“是我给你们吃,给你们穿,最后是我狭隘,是我好斗。你还有没有良心?”春子的脸上满是血迹,可还是哭喊着:“我只要我的儿子们堂堂正正地抬头做人,不要被你的罪孽和仇恨毁了他们的一生?”蒲巴停下了高高举起的拳头,跌坐在一边:“我看不下去你挨饿,也看不下去孩子们挨饿,如果我错了,你就带着孩子们离开我吧,你们就解脱了。”

春子也曾带着孩子们离开过,到了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可她最终带着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们回来了,的确,没有蒲巴,她是无法让孩子们填饱肚子的。

从那以后,春子不再做无谓地挣扎了,她除了祈祷,没有任何办法。而这次,她的两个儿子,两个孙子都死了,都被仇恨毁了,她欲哭无泪。从最初走到现在,她都知道老天一直看着,老天也一定会惩罚。当蒲巴死去时,她也曾有过暗幸,但愿子孙们能走上正道,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蒲巴,她爱了一时,恨了一生的男人,就是在死去时,还把他的狭隘和仇恨深埋在了儿子们心里。

她的一生的光阴就是守护她的儿子,守护她的孙子,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蒲巴偷来的牛还在牛圈里,蒲巴攒下的糌粑还在口袋里,可这些对她还有何意义?残存着这条命,就是为了看到儿孙们的幸福,可蒲巴,已把他们更早一步的葬送了,葬送在了一个毫无意义的仇恨上。她不知道自己一生的善导为什么就不如蒲巴的一句恶语。如果死可以让一个人改变一生,她何况不愿为子孙们死上千百回,可一个女人的话,一个女人的命,在儿女们心中,永远没有父亲的牢,永远没有父亲的重,那怕这个父亲从没让子女们为他骄傲过一回。

她的心彻底死了,想到儿子和孙子们,除了窒息的疼,没有一丝安慰,没有一点温暖。如果有来生,但愿不再是女儿身,但愿不再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绝望和悲苦。更可悲的是她还不能和子孙们一起离开,因为这世上再没一个人为他们念经,为他们祈福了,所以她只能用残生为他们赎罪。

她最不能放下的就是孙子扎西,亲戚们连他的尸首都没找到。也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孩子怎么被仇家残忍的杀害并抛尸荒野。在他闭上那双无助的眼睛时,耳边连个念:“嗡嘛呢呗咪吽”的善心人都没有;在他断了外气挣扎在内力时,枕边连个祈诵超度的喇嘛都没有;在他走过冰冷的阴间,找不到出口的时候,连个点一盏酥油灯照亮他往生的亲人都没有。

扎西很小的时候就被母亲抛下了,这个母亲比她决绝,她的爱人拉尔布死后,她不想再忍受偷牛贼的名声,一个人丢下一切,永远的消失了。她不知道这个女人死了还是活着,可她还是会为她祈祷,至少她留下了扎西,留下了一个母亲最宝贵的财富。

扎西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经常帮她提水,帮她放牛,帮她挼酥油。她的手臂因常年劳动,没办法伸到头上梳头。而扎西给她梳头比一个女孩子的手还巧。他还经常把她的脚搂在怀里,让它暖和。春子无法理解这么乖巧的一个孩子,这么会去杀人,这么会去不顾一切。他难道不知道阿婆所有的爱和幸福都握在他手心吗?他难道不知道这个爱决定着阿婆升往天堂还是堕入地狱。

春子背上干粮,流着泪,一瘸一拐地走向寺庙。

就在此时,卓娅没能留住阿姆。阿姆对一向敬重有加的阿妈所做的一切无法理解。就是放过这个仇人也就算了,可还要为他端尿倒屎,还要为他日夜祈祷。难道阿妈疯了吗?

阿姆终于忍不住满腔怒火地离开了家,临走时在多吉耳边暗语:“他杀死了你阿爸!”并把戴在腰间的小刀悄悄塞进多吉怀里。

多吉并没因阿姆的离去而伤心,因为他一出生后,就由阿奶卓娅带着。阿奶去放牛时,无论走多远,都把他背上;阿奶吃糌粑时,把碗里仅有的一小点酥油粘在指头放到他嘴里;阿奶睡觉时,他要含着阿奶的乳头才能安然入睡。

可他心里还是记着阿妈的话,记着杀父之仇。

阳光照在帐篷上暖融融的,清爽的风儿从门帘下忽悠忽悠地钻进来,黑藏袍感觉自己的伤势在好转了,虽不能挪动,可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而且一天比一天轻松。

这些天,最让他难堪和于心不忍的是卓娅每天都为他接尿,为他擦屎。就是向天再借五百年,他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沦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

他看到卓娅要靠双手撑起身体,连滚带爬着才能起身,皱纹也好像没出生时就刻满了脸颊。很多时候,她失神地呼唤旺杰,呼唤帕楚,这时,他的心口像被刀一下一下地剉着:“还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可亲可爱可敬的阿奶春子啊,我却只能给她们带来无尽的苦难。”而此时,多吉眼里冒着火,咬着下巴,远远注视着他。

有天卓娅又端着碗给他喂糌粑,他小心翼翼:“阿妈,请饶恕我!”他知道卓娅给他留条命就是天大的恩惠了,可他依然执着:“阿妈,我叫扎西,如果能成为你的儿子,我死而无憾!”卓娅默默离开了,看不出伤痛,也看不出惊喜。

天有些暗了,多吉突然出现在扎西枕边,他手里握着一把小刀:“是不是你杀了我阿爸?”扎西微微挪了挪身子,尽量让自己撑起:“是的,我知道错了,请原谅我!”多吉眼里的怒火腾升而起:“那我也杀了你!”小刀直直刺向扎西,一刀下去,扎西奋力躲开,可还是擦破了手臂,又一刀刺来,扎西已无力躲闪。

“啪”的一声,多吉的刀一下掉落在地,他的脸上冒出五根火红的指印,卓娅站在他身边,举起的手雕刻般坚定却又微微颤抖着。

多吉惊恐地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从没动过自己一根指头的阿奶,没敢哭,甚至没敢用小手抚摸一下火辣辣的脸颊。多吉幡然醒悟,没有了阿奶的呵护,哭和疼都没任何意义。

卓娅怔了半天,才跪下身子把多吉揽入怀里。多吉把头埋在阿奶怀里,小小的背一怂一怂地,却紧咬着牙,忍住泪:“阿奶,我错了,求求您原谅我!”卓娅喃喃低语:“宝贝,仇恨会毁掉一切美好的事物!”

卓娅让多吉来到扎西枕边,让他帮着包扎扎西手上的伤口。扎西疼得额上直冒汗,却没吭一声。多吉看着,终于忍不住伸出小手,拭去扎西额上的汗。

包扎完伤口,卓娅和蔼地抚摸着多吉的头:“宝贝,你阿爸是我的儿子,可他也是我的儿子,我们是一家人,再也不能相互残杀了!”扎西居然像个孩子般呜呜地哭起来,把头直往卓娅怀里抻,多吉也哭着钻到卓娅怀里。卓娅撑开双臂,把两个孩子拥在自己瘦弱的怀里……

蒲巴家族的人还是不想放过多吉,虽然听说只有几岁,可毕竟是仇家的根,迟早都是祸害。他们在一个深夜,悄悄潜伏到卓娅家。卓娅半夜惊醒,知道又一灾祸临近。

蒲巴家的人在黑暗中听到扎西的声音,都以为撞见了鬼魂。扎西点燃松光,让大家看清自己时,蒲巴家的人激动地拥抱着扎西。

当大家从兴奋中恢复理智时,从卓娅身后揪出多吉。多吉拼命挣扎着:“别碰我的阿奶!”扎西一把抢过多吉,抱在怀里:“求你们放过他吧,我们之间没有仇恨。”大家都想不通:“他是我们的仇人,怎么可能没有仇恨!”扎西很坚定:“是阿妈卓娅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是她的儿子,如果要杀,就从我开始吧!”扎西抱着多吉的手微微颤抖着,眼泪也扑簌簌地直往下掉,而多吉伸出小手揩扎西的眼泪:“别哭叔叔,我会保护你的!”大家怔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

蒲巴家的人一个个收起刀,把卓娅扶到灶边,拍拍扎西的肩膀,摸摸多吉的小脸,大踏步离开了。

扎西一天天强壮起来,他有着蓝天般幽深的眼眸和食肉动物般闪亮的牙齿。他从能站起来的那一刻开始就从阿妈卓娅手里接过所有的事。

有时挤奶、整理羊毛等女人的事做不好,他却像个女孩子般认认真真地学起来,从不让阿妈沾手一点劳累的事,阿妈心疼地让他休息,可他总是背着阿妈做完所有的事。

多吉也跟着扎西学会了挤奶,学会了把牛粪堆砌到一旁,学会了给羊和牛穿耳朵。更让多吉骄傲的是,扎西教会了他骑马。

有几次他从马上摔下来,他都以为会死去,却没想到扎西都在他身后,抱起他,重新把他放上马背,把缰绳交到他手里,让他记住他和马是一体,只有知道它的心性,让能和它融为一体。

没过多少时日,多吉可以在马背像风一样自由。扎西找来一根木棒和皮条,撕下自己的花衬衫,花了三天时间,给多吉做了一根彩色的皮鞭,多吉挥舞着皮鞭,骑上马,远远地对着卓娅呼唤:“阿奶——你的多吉长大了——”

扎西站在一处山丘上,对着多吉“嚯嚯嚯——”地欢呼。卓娅拄着拐杖,走到扎西身后,望着多吉快乐的身影:“孩子,你真是个好阿爸!”扎西幸福地笑了:“因为我有个好阿妈!”

有天清晨,启明星刚隐退到天边,卓娅便唤醒了扎西和多吉。围着三石灶里的火,她为两个孩子包了酥油包子。像过年一样,多吉美滋滋地卷在阿奶怀里享用包子,扎西心里却不好受,他把羊毛毡子垫到阿妈身下,把皮袄披在她身上,他看到他的阿妈正日渐消瘦,枯萎。

等一家子吃饱喝足,卓娅让他们陪她到玉龙湖边去。扎西看到阿妈的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赶忙上前搀扶。多吉牵着阿奶的手:“阿奶,您的手好冷!”

来到玉龙湖边,湖水一如当年清冽,凝静。卓娅跪坐在湖边,颤抖的双手捧起一掬湖水,把脸久久地埋在里面,直到湖水在她指缝间流尽,她又对着湖水擦净昏花的眼眸,梳理银白的发丝,那羞涩的模样四十年前就已深深地烙在旺杰的心上。

当她收拾得当时,多吉搂住她的脖子:“我的阿奶是草原上最美的阿奶!”卓娅抚摸着多吉的小脸:“宝贝,想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吗?”多吉纯净的眼眸瞬间闪闪发亮:“想!一直都想!”卓娅轻声:“把刀放下吧,顶天立地的汉子是要学会宽恕和爱,而不是让仇恨填满胸膛!”多吉乖乖地拿出刀,挥手一扬,刀在湖面旋了两下,沉入湖底。

卓娅的气息很微弱,整个人疲惫地靠在扎西肩头,她把多吉干干净净的小手放在扎西宽大的手里:“孩子,阿妈相信你已放下了仇恨!”扎西底下头,羞愧地解下刀,把刀远远抛入湖中,湖水绽开涟漪,一圈圈消散在了无踪迹的远方。

卓娅挣扎着坐直,慎重地对着扎西:“孩子,你阿妈和阿爸曾许愿带你阿婆到拉萨去,可我们都没能实现,你今生一定要到拉萨,代你阿爸阿妈实现这个心愿好吗?”扎西扑闪着大眼睛沉思了好一会:“阿妈,我们明天就去拉萨。”卓娅的双眼瞪得老大,半天才支吾:“孩子,你阿妈走不动了。”扎西跪在阿妈膝前:“阿妈,如果您不答应,我就跳到玉龙湖里。”卓娅抚摸着扎西稚嫩而坚毅的脸:“孩子,阿妈要死了,走不了。”扎西心意已决:“我要背您去!”

扎西回家收拾了一些干粮,第二天启明星刚亮开,也不听卓娅再三劝说,便背着卓娅上路了。多吉也背着干粮跟在身后。

整整走了一天,黄昏,一袭夕阳下,一座古旧的寺庙出现在路的前方,扎西赶忙加快脚步。他的肩膀被背阿妈的牛皮绳捆得火辣辣的痛,肚子也饿得没一点气力。

走近寺庙,有几个转经的老人停下脚步,等待着他们。扎西上前,揩净脸上的汗渍,抬起头,一位老人手里的经筒“啪”的一声掉落在地,她一把抓住扎西,细细端详他的脸:“孩子,我的孩子,我这不是做梦吧?”扎西定睛一看,是自己的阿奶春子,他一下握住阿奶的手,眼泪直淌:“阿奶,我活着,我真的活着,您不是做梦!”他又解下背上的卓娅,放在一截木桩上:“阿奶,是阿妈卓娅救了我,还认我当了她的儿子。”阿奶一下跪在卓娅脚下,呱呱地磕头:“你一定是菩萨,你一定是菩萨!”卓娅一把扶起阿奶:“阿尼,你千万别这样说,我只是想了结这段孽缘。”阿奶颤抖着双手,握住扎西的手,把它放在卓娅手心:“孩子,你的阿妈是菩萨,好好感恩她吧!”卓娅擦净阿奶的眼泪:“阿尼,扎西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还有孙子多吉。”卓娅说着把多吉拉到阿奶身边:“快叫祖奶奶。”多吉看着这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叽咕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叫了声“祖奶奶”,阿奶的眼泪又下来了,她赶忙在怀里搜寻,好半天才从颈上解下一个磨得光滑的九眼珠,戴在多吉颈上:“好孙子,这是阿奶守护了一辈子的宝贝,愿你一生都平安!”多吉戴着九眼珠,看着扎西:“阿爸,我能收吗?”扎西把他揽到怀里:“儿子,当然可以,这是阿奶的心。”

夜晚,他们留宿在了阿奶家。卓娅许诺等他们从拉萨回来,一定接阿奶回去,一定和阿奶生活在一起。就是她回不来了,也要扎西把阿奶接回家,阿奶高兴得像个小孩子般咯咯地笑着。

躺在床上,扎西细细凝视阿奶,看到阿奶的白发剪得零零碎碎,皱纹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时常给大家炫耀的两颗门牙也掉了。可直从见了他,阿奶的眼睛亮了,脸色红了,嘴里也总是暗暗嘀咕:“菩萨保佑啊!菩萨保佑啊!”阿奶今夜的神情是扎西从来不曾见过的,他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让阿奶幸福。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扎西便背着卓娅上路了,多吉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阿奶的眼睛湿了,她朝着卓娅离去的方向静静地磕头:“菩萨啊,请保佑和您一样大爱大悲的人吧!”

朝拜路上的前七天,一路阳光炽烈,扎西背着阿妈,肩膀上牛皮绳的捏痕已深深地陷进皮肉里,每一步的走动都像刀在割,再加上腹部的伤疼和过度的劳累,好几次让他跌倒在地,每次倒下他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再没一丝一毫的气力睁一下眼了,更别说站起来,可想到背上的阿妈,想到身后的多吉,他一次次奇迹般的站起来,背起阿妈,牵起多吉,居然还可以露出温和的笑。

多吉的小脚丫也起满了泡,布满了伤,可他一直忍着,一路背着干粮不喊一声疼。有时卓娅实在心疼了,让他们在树影下休息。可扎西总是很固执,不愿休息一时半会,卓娅心里清楚,扎西是担心她撑不了多久。而她只怪自己老不死的,拖累孩子为她遭罪。

到拉萨可是漫漫长路啊,有时身强体壮的人都要走上一年半载,而扎西要背着她这个老太婆,还要照顾多吉这个小孩子,到何年何月才能走到啊?卓娅不仅为扎西担心起来。这孩子的身体还没痊愈,却要背着她走这么远的路,她该怎么办?有几次她都想死,想让两个孩子解脱,可他们是那么细心地守护着她,不让她有半点闪失。

走了三个月到了冬季,扎西肩上的捏痕被结痂了几次,又蜕皮了几次,最后变得木头般坚硬。可一路九天漫天风雪,晚上三人冻得瑟瑟发抖,扎西让阿妈抱着多吉,自己从身后捂着阿妈的背。不管卓娅是否愿意,两个孩子已达成了完全的默契,他们只要她好好活着达成心愿。

第十天天放晴了,扎西找到了一些木材烧火。口袋里的糌粑所剩无几,而扎西每次都借故肚子疼,很少吃糌粑。今天,卓娅硬拉过扎西的手,把一坨挼好的糌粑放在他手心,卓娅看到扎西的右手用布包着。她紧握着扎西的手:“孩子,到底怎么了?”扎西一个劲地笑着缩手。多吉在边上:“阿爸的手指冻掉了两根。”卓娅的眼圈红红的,把扎西搂在怀里:“孩子,阿妈这辈子怎么报答你啊!”扎西的眼泪也出来了:“阿妈,是你给了我生命,教会我爱的,我不能失去您,请为我和多吉好好活着好吗?”卓娅在一瞬间感觉扎西长大了,长成了她心目中最好的儿子,她幸福地笑了:“孩子,你是阿妈今生最大的骄傲!”

这次交谈后,卓娅不再寻死了,而扎西也开朗多了,有时他还边走边教多吉一些藏文字母。多吉也学会了把吃的东西悄悄藏起来,留给卓娅和扎西。

他们沿路还遇到了虎狼的袭击,野狗的跟随,可冥冥之中菩萨保佑着他们,因为心里怀着慈悲和爱,菩萨是睁开眼看着的,阿妈经常这样说。当然他们也遇到了好心人的帮助和强盗的搜刮,他们除了一身的皮包骨外,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们很平安,也很快乐。

随着离拉萨的越来越近,扎西的心思却越来越重,他知道支撑阿妈坚持下去的是什么,很多次他都感受到背上的阿妈越来越轻了,有好几次阿妈已没了动弹,而他总在阿妈耳边讲起她和阿爸的约定,讲起马上实现心愿的喜悦。阿妈又恍恍惚惚着回过神,又开始坚守着朝圣的心愿。

扎西就想这样背着阿妈走一辈子,让阿妈无法离他而去。可当他们走了一年零三天后,在一条越来越宽的道路边问一个和他们一样衣衫褴褛的朝圣者时,得到的回答是离拉萨只有一天的路了。

这个朝圣者便带着他们一路前行,到达拉萨时,朝圣者把他所有的口粮都给了他们,还悄悄塞给了多吉两个银元。当扎西背着卓娅远去时,朝圣者望着卓娅的背影:“卓娅妹妹,这辈子加尔塔哥哥对不住你,你去吧,去找你的旺杰吧,哥哥会为你向佛主祈祷的。”

当多吉把两个银元捧到卓娅手上时,卓娅瞪着昏花的眼,赶忙找寻加尔塔的身影,在八角街的芸芸众生中,每一个背影都像她的加尔塔哥哥,那么释然着过往,那么执着着孤独;而每一个背影又都不像她的加尔塔哥哥,那么渴盼着往生,那么满载着希望。从三岁孩童时懵懵懂懂地找寻加尔塔的身影,到最后愤恨地吐下唾沫甩下加尔塔而去,他一直让她无法爱也无法恨,就是有爱有恨,也让她爱不长久也恨不长久,唯一持久不变的是他一直在她心口隐隐疼着,总是让她身不由己的深深叹气。卓娅茫然地望着街道的尽头,没有声音:“加尔塔哥哥,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们今生的情谊就要结束了,但愿来生你能得到你爱的女人,不再让你孤苦一辈子!”

当扎西背着阿妈,站在长长的朝圣队伍后面时,大家看着他们满身的灰尘,老阿妈微弱的气息,扎西满脸的胡须,多吉破烂的靴子,都知道他们是从遥远的地方一路走来。大家满怀敬意地为他们让出一条道:“真是个孝顺的儿子!”“真是个有福气的老阿妈!”有的看到后面的多吉也啧啧称赞:“真是个勇敢的小孩!”这时无论卓娅,扎西,还是多吉,他们只想跪拜在释迦牟尼佛前痛快地流泪。这一路的风霜雪雨,这一生的爱恨情仇,今天终于放下了,今天终于结束了,今天也终于圆满了。

释迦牟尼佛主悲悯地看着卓娅颤颤巍巍地从扎西背上下来。她用尽最后一口气,静静地把头叩在佛主膝上:“神圣的佛主啊,请保佑那些因恨而蒙蔽慧眼的人们找到爱和宽恕的路吧!”

卓娅在佛主的膝前祈祷完这句话就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没有一丝挣扎,没有半点痛苦。扎西和多吉紧紧地拥着她越来越冷的身体。

布达拉宫顶上悠远的海螺声穿透天际,无数的喇嘛祈颂起度亡经——她的灵魂从天门离开身体,快乐地来到玉龙湖边。湖边的格桑花开了,她回到最美的年岁,穿着最美的衣衫,一袭微风扬起她的笑,她看到天地尽头,旺杰牵着他的枣红马,也带着幸福的笑等待着她……

作者简介:

洛桑卓玛,女,藏族,35岁,中国少数民族作协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甘孜州作协会员,写作以草原悲情故事为主。是《中国西藏》专栏作家,曾在《民族文学》、《文艺报》、《边疆文学》、《西藏文学》、《南方文学》、《贡嘎山》等刊物上发表很多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诗歌等。

作者从小生长在牧场,掌握藏、汉双语写作,对本民族有着深厚的情感,对于藏民族深埋在骨子里的爱和恨、信仰和欲望、苦难和梦想,在她的作品都有着深沉的思考和细腻的描述。

总编:仁青尼玛

执行总编:嘎旦增普措

主编:索昂江才

编委:达哇卓玛加吾尼玛尼江明松索南稳聚索南伊巴松刚旦增成林罗松伊西才文巴久旦增伊巴索南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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